
【暗香】村庄最后的印象(散文)
一
那天,姐姐发来几张残垣断壁的图片,说,看看还认得不?我逐一打量,并没有发现熟悉的痕迹;但是听她话里有话,心里咯噔一下,便问你回老家了?微信那头不再说话,只是开了视频给我看脚下的落叶,和散落一地的红枣;就在那一刻,心似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做痛。
这应该是我的老家,但又不是真正意义的故乡,然而却是让我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小村庄。
衰草中一棵孤独耸立的枯树,也许刚刚落完最后一片树叶,也许早已枯萎多年,看不出什么品种;姐姐说,小时候咱俩曾在这棵树下做过作业,还有这两孔坍塌了院墙的土窑洞,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
二
我相信人在很多时候,思维都处于休眠状态,只是忙于应付眼前的杂七杂八,就已经身心疲惫;如果一旦触及了灵魂深处最柔软的一隅,也许是一段音乐,也许就是几张图片,泛滥的潮水就在脑海里复苏。
这是爷爷奶奶曾经住过的村庄,这是暑假期间我和姐姐曾经撒欢过的乐园。
下了晃悠悠让人犯困的火车,在叔叔家吃顿午饭,也许是几辆自行车,也许顺路搭一架毛驴车,一路颠簸着,天黑才能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小村庄。
奶奶熬的小米粥就摆在树荫下的饭桌上,金灿灿、黄澄澄,掺杂着稀碎的麦粒、黄豆,粘稠绵软、香甜可口;一碟淹咸菜,半个馒头,就着稀饭,稀里呼噜就吃下一碗。掉了的饭粒碎渣,早被几只闻香而来的芦花鸡啄了个净光。
出了院门就是一片树林,我只认得结着玛瑙似的枣树,别的一概不知。垂涎地望着还没熟透的枣儿,我和姐姐指着说,这颗红了,那颗也有点红;爷爷不说话只笑了笑,伸手摘下几颗青白泛红的枣,放我俩手心,我迫不及待放嘴里咬一口,有的酸有的甜,却满足了味蕾。
和奶奶去串门,人家的房前屋后都种着不同的果树,好羡慕。永芳家后园子就是桃树、向日葵和梨树的世界;我没见过它们开花的模样,却见证了它们缀在树上沉甸甸的果实,绯红的、金黄的、紫色的,一个个喜气洋洋、好不热闹。地下几只觅食的鸡婆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树上;树桩下传来羊羔“咩咩”的叫声,猪圈里有两只母猪正欢快地吃得起劲;我和永芳拿着小石块扔向猪们,它们“嗷嗷”叫着,抖动一下圆滚滚的身体又挣着抢食,惹得我俩哈哈大笑。
三
这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小村庄,树木葱茏、民风淳朴,接纳了被下放的爷爷奶奶;直到后来被平反落实政策要搬离时,已经住了整整六年;就在一切准备妥当离去时,爷爷突发疾病不幸离世。多年后奶奶也葬在这里。
挥之不去的依然是那个大杂院里。记得有很高的台阶,黑漆漆的大木门旁蹲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子。前院有一户姓岳的人家,女主人可能有三十几岁吧,头发自然卷曲,手指间常夹着香烟,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我有点怕她;但是她的一双儿女,对我极好,我叫他们宝生哥和鲜珍姐。
二门左侧就是爷爷奶奶的屋子,右边屋子住着一对老夫妻。老爷子留着白胡子,带顶瓜皮帽眼窝深陷,有点神神叨叨;那老妇人头发花白蓬乱,坐在炕头上围着被子,那枯瘦的手指,不停叼起碗里的酸枣一颗颗丢进嘴里,有时看见她皱眉闭眼打冷战的样子就感觉很好笑。这俩老夫妇一生无儿无女,倒也自在。
院里还有一户姓侯的人家,兄弟七八个,有一个瞎眼奶奶瘫在炕上;直记得那个最小的叫“侯八”的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常流着鼻涕,淘气调皮异常,却唯独恐怕一个断臂青年;人家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叫他蹲着,他就不敢站起。
有天独臂青年又拿小猴八开心,在院子里画了一个圆圈让小男孩站进去,并叮嘱不许出去,否则就露出断臂吓他;小侯八足足站了半天不敢挪地,他妈妈喊他吃饭喊不动,哥哥们过来拉他出来,他又哭叫着跑回原地,直到把断臂青年喊来解除了禁锢,可怜的小侯八才敢走出圈子。
这样有趣的事情很多,却拼凑不起所有的记忆。
四
直到经年后一个风大雾霭的清明节,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才又一次踏入这个小院,距此已有三十几年。曾经宽敞的院子变得逼仄狭窄,只有一户不认识的住户,其余的全部铁将军把门;街道也似乎短了许多,那道曾绊倒我多次的门槛几乎夷为平地。房前屋后那一片片浓郁飘香的果树,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几棵零零散散的枣树见证着村庄的变迁。几位老人蹲坐在老树下悠闲地吧嗒着旱烟,奇怪地打量着我们几个。我努力搜寻着却想不起眼前这几张苍老的面孔,就试探性地说,爷爷奶奶曾在这里住过,他们才恍然大悟!
“村里怎么看不见年轻人呀?”堂哥问。
“年轻人都走了,打工的打工,搬迁的搬迁,就留我们几个老家伙看家护院。”
另一个老汉接着说:“城市那雀窝一样的楼房住不惯,还是自家好,一出门就能看见老伙计。”
“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堂哥说完,我们顺着儿时的记忆来到老屋前,只有两孔张着口的黑窑洞,似乎在说着什么。这是爷爷奶奶后来住过的小院,如今荒草丛生,厚土沉沉,物是人非,不能再看下去了。灰蒙蒙的天空,风里飘过几点雨滴。
在书里曾看见过这样一句话“城市有乡下人的孩子,乡下有城里人的爹娘”。即使走多远,前途多辉煌,也走不出爹娘的目光,梦里是你已经模糊了的故乡。
我的籍贯,只是填写在档案袋里的一个陌生的地名;我的故乡,却一直是以前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小村庄。
我老家,也早已人物皆非,老一辈陆续辞世,村庄早就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