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卖稻谷(小说·家园)
“谁家卖稻子的!谁家卖稻子的!”一个中年粮贩子手拿扩音器,环绕穿行在村庄一条条小路上。他的一阵阵喊叫声夹杂在燥热的蝉鸣声中,从村西喊到村东,招徕生意,竟然没有一户人家卖稻谷的。
收稻谷的男子把话筒扔进车厢,从工具箱里找出一只玻璃杯子,再打开发动机水箱下的水龙头,从里面放下一杯带些油味与泥渍味的温开水,湿润着喊得冒着青烟的嗓子。
稍停一会儿,他离开三轮车,举起话筒,擩在嘴上,做着跟别人赌气的口气喊叫:“快来卖稻子,再不来就要回家啦!稻子涨价啦!”
“涨价了么?”刚从野外荷锄归来的景兰问道。
“最好的稻子——每斤一元两角二分!”粮贩子回话说。
景兰手指屋檐后生长着一行榆树的红砖青瓦带走廊的房子说:“这就是我的家,你们跟我来吧!”
而在三轮车驾驶室里,那位随同而来收稻谷的妻子,这会儿舒展了一个懒腰,打一声哈欠,又处于闭目养神状态。
粮贩子跟随主妇景兰走进院子里。一溜院墙下,几丛绿叶长大光亮的玉米,从各自的棒拐儿上吐露着花线样的红黄紫绿相互参杂的樱儿,像似一排排亭亭玉立的姑娘,卖着花线一般。景兰把锄头立着放在门旁,打开储藏室的门户,指一指屋里的粮囤子,还有南墙根一大摞装在袋子里的稻子说:“这些稻子都准备卖給你们,以质量论价。”她的丈夫老李从院角转过身,抱怨说,“年前每斤一元五角六分不卖,现在好了,卖倒爬回。”
粮贩子打圆场说:“货卖当时,谁有前后眼,富贵一千年!这价格谁也码不准。卖了吧,瞧这稻子,已经生蚰子啦!”他伸手捏起几粒稻子扔进嘴里,用后槽牙轻轻一咬,又吐出来:“有点潮啦。”回手又去拍一下用芦柴编成的粮囤折子,顿时,有几只灰黑色的蚰子乖觉地从折子上掉落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现出一副裝着死去的摸样。
粮贩子抓起一小把稻谷,两掌相对揉搓一番之后,撮嘴将稻壳吹飞,将剩下的稻子用指头剥去壳儿,瞪起眼睛注视着掌心亮晶晶的大米粒儿。
“放二十四个宽心,不会有一粒黄粒米儿的!”景兰向粮贩子伸出一个手指头,讨价:“刚才所说的那个价钱必须再加一分钱。”
粮贩子说:“连一分也不能加,一厘也不能加,我出的价格到杠了!”
“不卖。”眼看正午时,他们的三轮车还空空的,主妇景兰心里话,我要拿拿劲儿。
粮贩子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景兰的丈夫老李急忙招呼:“站下!”
唯恐粮贩子离去,老李转身向景兰瞪着眼,忙提问说:“这么好的稻谷,为甚么就卖不起价?这价格离国家的收购价还差一大节呢!”
“我们也想粮食价格一天天上涨,收粮食人也多赚钱。”粮贩子看似心有余悸地说:“你可晓得么?米厂里的机械不断更新,加工程序一道一道又一道增加,现在又增加了抛光机。你看那大米通明透亮,其实是水分抛光作的怪,米的味口也差,保质期也大大缩短。”
景兰竖起耳朵听着,点点头,表示理解。
夫妻二人异口同声说:“卖!”
一锤定音,粮贩子一手拿出手机,呼唤妻子一声:“银丫,开车来。”随后,叫银丫的妻子将三轮车开进了院中来。
粮贩子向主人老李拉起家常话,询问:“老弟高姓?”
主人忙合手作礼:“老弟我免高姓李,你就叫我老李吧。”而后又抬眼注视一下收稻谷的中年男子,随口问:“老兄高姓贵庚?”
“老兄我今年四十有五,免贵也姓李呢。”中年男子轻轻合掌问,“请问老弟贵庚?”
“四十有四。”
“再请问老弟在什么字号?”
“家字辈的。老兄呢?”
“该巧啊,老兄我也为家字辈份。老弟下一辈在什么字号?”
“下一辈在万字上,老兄家——?”
“这下又巧了!我们的下一辈人那么多:什么万有、万才、万来、万福、万囍……家族庞大,人口众多,不知道怎么才能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那我们全都是大明朝宰相李善长的后辈子孙了!”家谱字辈续到了一起,主人老李神情激奋起来了:“想当初,李善长一家七十多人受诛,李氏家族成员纷纷逃亡,其中一支人就逃到了北方,生存繁衍至今。”
粮贩子很会顺水推舟:“既然我们是一家人,彼此同是灯火,今后就要相互照应啊!”
老李附和说:“那当然喽!”
老李和粮贩子一见如故地拉一下手腕,“老李兄,你开车路经我们村西,所见那一大片万顷稻海,全是我们村的,肥沃的土壤,清澈的小马河河水,使得此地旱涝保收。前些年,总有一些粮贩子来我们村,在生意上玩弄伎倆,村民们不欢迎他们。李老兄,我本人对于你的到来表示欢迎。希望你买卖公平,把生意做大。偶尔遇到有来刁难你的人,你就提到我‘万管’的名字就成!”
站立一旁的主妇景兰插科打浑地笑将起来:“差心眼儿,你竟然把自己的美名告诉别人!”
家常话越套越近乎。粮贩子象似想起什么事儿,他摸了几把衣兜,啧啧咂嘴。
主人老李会意了:“找烟?”粮贩子点头直咳咳:“临近地方可有商店么?”
“有啊有。我给你去买吧。”主人老李申明自己不会吸烟。不等对方从身上掏出钱来,他就匆匆向院外走去,口里说声,“我给你买烟去。”
叫银丫的妇女把一辆崭新的天蓝色三轮车驾驶进院中,缓缓停下。推开车门,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位一瘸一拐,一手捂住膝盖,拖着屁股的中年妇女。主妇景兰忍不住掏问:“这是咋啦?”
银丫皱脸痛苦一下,说:“昨天朝三轮车上扛粮食,腰又拧着了,我一早嘴说不能来了,不能来了,可是这个狗娘养的非让我来不可……临出门时连药还没有服呢。我这可不是矫揉造作,妹子。”她从身上掏出三七片药瓶子问:“弟妹,有热水吗?”
“有,有。”主妇景兰忙说,“你等一下,我去西边屋里开门把热水器开关接上电,马上就好。”片刻,景兰神色大变地回来了,她并没有端来开水。她用眼睛瞄一下南墙根下面那一摞摞装满了稻谷的袋子,登时冷下脸来,一针见血地说:“我这粮食少了两袋子。你说你腰痛,你扛着粮袋子比老鼠跑得还快!装扮得惟妙惟肖啊!你老老实实的把粮食給我送回来,出棵好苗子!”
银丫哪里承认?她说:“这话从哪儿说起!这话从哪儿说起?我们就在这屋里一动也没有动弹呢!”嘴里一边说,一边把火炽炽的求救眼神传递给中年男子。
三人出了储藏室,顿时,家院里充满了紧张而不友好的气氛。
主妇景兰朝车厢里张望一眼,车厢里只有一杆抬秤,还有一大捆塑料袋及其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又望一眼车厢下面,还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她打开驾驶室车门,依旧没有看见什么可疑迹象,她深思一下,爬进三轮车箱,猛地用力揭开那一大捆塑料袋,两袋稻谷一下子暴露出来。
“这是我们刚刚收来的稻子。”银丫急忙争辩说。
“你能说出每袋多少斤?”景兰提出质问。银丫面朝天上翻白眼了。
“还想狡赖,我告诉你们:这两袋稻子每袋九十一斤,一斤不少。”
粮贩子急忙爬上车,把两袋稻谷抱了下来,放在地上,面色羞愧地低下头去。景兰爬下车,恼怒地质问粮贩子:“这出戏是你导演的?”
“……”粮贩子钝口无言。
吵嚷声惊动了左右邻居,人们纷纷围拢而来,一个青年举起胳膊,亮一下拳头,说:“把他们送去派出所,报警,关他们禁闭!”
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老头儿说:“送公有什么用?家里人送点钱财,疏通关系,马上消灾!”
又一个刚刚刮成清根亮茬秃光蛋的中年男子说:“好办,把他们身上的钱都翻下来,一个子儿都不剩……临了,没收他们的三轮车!”
众说纷纭,群情激愤。粮贩子铁青了面颜,举步无言地来到妻子银丫面前,凶相毕露地抬起手来,亮起巴掌朝她的脸上打去:“我在家千叮呤万嘱咐,你怎么……怎么……”
他的妻子银丫又哭又叫,硬着流淌鼻血的头颅,朝粮贩子的怀中扑去……主妇景兰见此情景,急忙和围拢而来的邻居一同上前规劝。将夫妻俩拉开,银丫将身躯移到院子东南角的井边,井边有一只盛有洗脸水的塑料盆,借着一支冬青树的掩护,她蹲下身去,抄起两把水洗在脸上,用手抹一下,背对着众人,偷偷地将井旁开了袋口的洗衣粉捏了一撮含在口中,(这一快捷的动作巧妙地瞒过了众人的眼目,)只见她的舌头在口中翻转了几下,立起身,眼睛似争未争,梦呓般地向自己的男人走去,吱吱唔唔:“让你打个够,让你打个够……”说着说着,仰起脸来,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缓缓地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着……
此时,众人一见出了大事,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粮贩子吓得六神无主,顿时神情张惶。他眼泪啪嗒,举止且丧地抱起妻子银丫,朝驾驶室里塞去。主妇景兰一见人命关天,顿时慌了手脚,急忙上前,拉住粮贩子,说:“你稍等一会儿,这儿离医院太远,你让我为她扎上一针,我会针灸,但愿她马上苏醒过来……”
“哎呀,那就太感谢你了!”粮贩子双手抱成一团,一面施礼说,一面目送着主妇走进室内,他抱着妻子银丫,一耸身钻进驾驶室,等到主妇景兰走出堂屋时,他已经关闭驾驶室的车门,“擦啦啦”地启动了马达,缓缓地,放心大胆地开动了车子。他的妻子银丫恢复常态,安然地坐在他的身边。
主妇景兰略一楞神,便随即回过神来说:“啊,她好了,只要安然无恙就好!”急忙舒展眉头抬起手,大声招呼:“二位别走啊,我把稻谷卖給你们了,二位别走啊!家里三个孩子上初高中,急等交学杂费呢。”
宅院门前,从外面匆忙赶回的老李迎面遇见三轮车,他闪身站立路边,高高地挥动着手里的那包“七匹狼”香烟,神情茫然地说:“老兄,吃颗烟再走也不迟啊!生意不成人意在。”
马达轰鸣,也许收粮食的夫妻俩此刻根本就没有听见招呼,也许他们从反光镜里已经洞察到了车后的情景,却装出什么都不知晓的摸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感谢老师赐稿八一社团,期待老师更多精彩佳作,老师创作辛苦了。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冬祺,祝天天开心,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