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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看点】我的爷爷来自民国(散文)


作者:李剑 布衣,104.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472发表时间:2019-12-04 15:43:51
摘要:爷爷死在床脚,胖大的身躯,弯成一只虾,浑身僵硬。是在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的。爷爷常对我说,他这一辈子,给无数人送过终。但是他死时,却只有他一个人。

【看点】我的爷爷来自民国(散文)
   爷爷死在床脚,胖大的身躯,弯成一只虾,浑身僵硬。是在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的。爷爷常对我说,他这一辈子,给无数人送过终。但是他死时,却只有他一个人。
   爷爷没有想到他会死,他把那件包裹过我,过活了许多个冬天的羊皮大衣,重新换了面子,重新在六月强盛的阳光里晒过后,对我说:“孙子,我身体还好,能多活几年,而且,我找算命的先生,延过寿了。”然后,爷爷逢月初九、十五,就在灶后焚上一柱香,烧一陌纸,点上一盏清油灯。他是希翼灶神能够向上天奏传他的虔诚。然而,还没有等到冬天皮袍加身,他就死了。死前的头一晚上,他把积攒的两千元人民币,交给了我。他说:“孙子,我可能要走了。”可是,谁会想到他会死呢?一个人能预言他的死吗?他不过是有几天解不出大便,只能坐在便桶上候着,但是叫来医生灌肠后,情况便会有所改善的。
   但是,就在他把钱交给我的第二天晚上,爷爷死了。我在早上起来去看他,他已躺在床脚,浑身僵硬地死了。我知道,我再不能听他讲过去的事了。其实,那时候的我早已不是他的小小的孙子了。他刚在初秋里,为我扎好去镇里读高中铺床用的草垫。对他的猝然离世,我并没有掉出眼泪,而是冷静地叫来父亲,我们合力把爷爷抬到了床上。在爷爷下葬的日子,我也没有哭泣。甚至担心孝帕弄歪了摩丝塑好的头型,要不时解下来,拢拢头发。实在是在不知生死事大的年龄。
   爷爷就这样走了。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
  
   二
   小时候,我喜欢冬天。
   屋外北风呜啦啦地嚎叫,爷爷的屋子里温暖如春。我可以在他的瓦罐的煤炉上烤红薯、烤洋芋。他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替我翻烤,一点也不怕烫。或者他熬上一罐子肉汤,香味噗噗地蹿出盖子,满室蒸汽氤氲,如同仙境。
   在夜里,我可以溜到他的床上,听他讲故事。问他天下最大的蛇有多大?天下最大的船有多大?天下最大的车有多大?爷爷咂吧着旱烟说,这娃娃问得没名堂。他不说,我就把脚伸出被窝外,冻凉了,再触他。他惊叫:“哎呀,冰得像镔铁样!”然后,他就把盖在被子外的羊皮大衣,挪过来,压在我的身侧,说,“莫要搞凉了。”就又说,他当兵时,晚上睡觉,成排成团的人躺卧一起,只有侧身卧的位置。老兵为了整治睡觉不守规矩的新兵蛋子,趁他们睡着了,把削尖的筷子,绑在他们脚弯处,新兵乱动,能扎出血来。不讲这件事,他就说:“待我抽了这锅烟。”抽了几口,就用大拇指压灭烟头,说他见过的最大的蛇是蟒蛇;他见过的最大的船是轮船,他见过最大的车是火车。有人专门养蟒蛇吃肉,杀蟒蛇时,把蟒蛇饿上几天,门前埋一口刀,门一开,蟒蛇就蹿出去,能从头到尾一剖两半。火车、轮船呢,都是铁做的。这些事,他讲了一道又一道,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我总是这样问,他也总是这样讲。听倦了,我喜欢站在床上,把尿撒进床前的铜盆里。哒哒哒,爷爷说,这是机枪的声音。我就叫他讲打仗。爷爷说,机枪扫一片,大炮一道线。老兵怕机枪,新兵怕炮弹。炮弹的声音,轰隆隆,新兵没听过,当然害怕;却不知机枪的声音虽小,可是遇上了子弹,就是碗大的窟窿,非死不可。鉴于我的好奇心,爷爷会带我去别的镇子,看高烟窗,铁索桥、大溶洞、黄角树包柏树什么的。他说,多看看稀奇,长长见识。
   但是,我的父亲并不欢喜我跟他的父亲太过亲密。因为,爷爷不讲干净。冬天里,他一个月才洗一次脚。洗脚时,热水泡,要足足泡上一个多时辰,才用他的蔑刀,刮脚底板,能刮出一坨一坨白色的垢物;这大约是他当兵养成的习性。拖一条命打仗,哪能天天晚上有热水伺候着。他抽烟,烟雾腾腾,咳嗽声里,把一坨坨的浓痰吐在脚下,用鞋底子蹭掉,或者吐在小煤炉里,烧出一股怪味。
   不过,我不在意。
   爷爷的抽屉里,收藏着历史的遗迹。红卫兵袖章、1943年的上海画报、电影中才有的国军绑腿、几枚毛主席像章、一尊民国茂生造的重新粘合上的破弥勒佛(这是我幼时爷爷抱着我,我抱着弥勒佛,一个人叫我摔,我便摔了。爷爷又托人带到城里专门锔上)……还有一酒杯固化的淡猪油。爷爷破篾条,编织撮箕,他的手起裂口,就把猪油烤化,涂抹润滑。我喜欢用爷爷的汽油打火机,点着猪油来玩,微黄的火苗,滋滋燃着的声音,猪油的味道、汽油的味道,煤油灯的味道,还有爷爷打开的一个乌溜溜的酒瓶里,冒出的药酒的味道,那是一个童话般的气味世界,使我深深地迷恋。
   到了年底,爷爷把我跟弟弟理发的事,当作不可或缺的仪式。见到我们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他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像个棕树头。”“哎呀,像个人熊。”就非拉我们到街上去理发,并站在一旁监督理发师,“剪浅点,剪浅点,小娃娃的头发长得快。”好像这样才对得起一块钱的一个头。有时,他也顺便把自己的头,刮得溜光。他脑顶上一块指头长的疤痕,就漏了出来。爷爷说,那是他小时捡柴,没捡满,不敢回家,藏在屋后荆林,被他的后母捡瓦块掷伤的。理完发,爷爷就给我和弟弟一人个买一根麻花、一块饼干什么的,他摸着我们的头,心满意足地说:“吃吧,吃完了就去上学。”或又感叹一句:“这年头,剪脑壳都涨了呀!”
   若不逢上学,他就拉着我或弟弟,但通常是我。在街上走来走去。碰着他的那些叼着旱烟、包着黑头巾,穿着青布长袍的老伙计,他们互相叫着老弟、老哥,老王老李,亲热地抱拳打招呼。有时就在街坊的屋檐下,拖一条长凳,坐下来说一下过去现在的事情,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旱烟从拴在裤腰上的油纸袋里掏出来,互相推荐:你裹一杆我的烟,吸吸怎么样?如果评价一声,灰白火亮,那给烟的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倘若再加一句,哽喉咙哟,那就是莫大的赞美了。但是,永远也不会说,烟不肯燃,味道太淡。有时,他们都到一个小酒店里去,打上两角钱的冷酒,一口一口地呡着。爷爷也把酒杯端给我,教我舔上一口,因为,他在家里喝药酒的时候,喜欢用瓶盖子倒上一点,给我舔。虽然,酒又苦又涩,可我乐意看爷爷笑眯眯地看我张口吐舌的样子。
   爷爷叫我舔酒喝时,他的老伙计似乎才发现了我的存在,故作讶异地叫:“呀,你的儿孙子。多大了呀?叫什么名字呀?”爷爷一一做了回答,并加上一句:“就是爱耍,大人走一步跟一步,读球不得书的。”这话,我就不爱听,但我的不快,是短暂的,我知道等爷爷和他的老伙计喝完了酒,彼此抢着付了钱,出得店来,他的老伙计肯定还要给我买馍吃。当我拿着馍,只顾啃吃时,爷爷就忙不迭地教育我,要怎么按照辈分称呼他的老伙计,我回应慢了,他就叱道:没球个礼貌,只晓得吃。有时,他们也去茶馆里坐一会儿,打上一阵子川牌,或者喝上一阵子盖碗茶。川牌上的字,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下,我早已能够背诵得滚瓜烂熟,是上大人、七十二、八九子之类。爷爷讲解过,上大人,是孔夫子,七十二是他有七十二个学生,八九子,是指有八九个特别出名的。喝茶时,街上的市声就远了。他们一只手托着茶杯,一只手优雅地捏着茶碗盖,往杯口叮当一声碰,噗地一口吹开滚烫的茶水上浮着的茶叶,再嘘嘘地喝上一口,咕噜一声吞下喉咙。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不说话,神情专注,置身事外,仿佛一生的滋味,都从茶里润进了肺腑。我不太爱喝这样的茶,太苦。
   有一年,爷爷自种了旱烟,拿到街上去卖,放在一起喝茶的一个老伙计的小百货摊前,等客上门。那是个干瘦的老头子,他总是这样说爷爷:“老李啊,你身体发福了呢。老了,长胖了,可不太好哟。”果然,他比我爷爷活得更久一些。旁边还有一个摆打药的老头,他一头白发,脑门又高又亮,他总用一块断砖,有一下没一下地砸脑门,令我奇怪不已。但是,爷爷从来不跟他说话,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爷爷也从来不去他的摊子上买酒药。或许,他知道,那个老家伙是在哄人。爷爷也从不跟我的外公说话,他说外公是个没读过书的,说话没名堂,他不愿跟他搭讪。许多年以后,外公八十多岁了,还逗人家小媳妇。见人家弯着腰,就问,你那样翘屁股臭不?果然是个为老不尊,爷爷是看穿了他。
   如果我和弟弟没有上街去,爷爷从街上回来,他会给我们买两个烤饼。他偶尔忘记了,走到家门口,见我们飞奔过去,就说:“哎呀,今天不好呢,烤饼子的死掉了。我们下一场再买。”但随着我们上了学堂,我们就不再相信爷爷的谎言,他也渐渐地不给我们买烤饼了。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乒乓球,一个花皮球,一脸不爽地说:“拿去耍嘛,别又耍不到一哈儿,弄不见了呀。”我有一颗皮球,被堂哥骗走了。他说,掉进洞里捞不出来了。可我那时并没想到往洞里放水皮球是会浮上来的呢,真笨。再后来,爷爷的怀里掏出的是一支圆珠笔,一管自来水笔,一包粉笔,一个作业本。有一次,他还买了毛笔,墨水,让我们练习毛笔字。要我们从一二三写起走;如果不那样写,他就说,没学爬,就学飞呢。爷爷自己呢,是写不好毛笔字的,他用毛笔在柴门上,歪歪扭扭写的那个“篾”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哪儿昭示着一个老人对子孙的爱。
   爷爷希望我们好好读书,但他只是读了三个月私塾。这,我是相信的。他在街上捡到一个毕业证的空壳,里面可以塞身份证,他装在包里自用,而他每次当着我的面,都把毕业证,读成华业证。他还给我讲过一个美女美得耕田的农民只顾看她忘了耕田的事,却不知这是来自汉乐府《陌上桑》。爷爷是爱看书看报的,断腿的老花眼镜,被他用一根红线系着,套在脑袋上;手里捧着一本破书、一张泛黄报纸,不放牛时就坐在门槛上看;放牛时就坐在石头上看。看一会儿,就去给牛拍牛虻,往往要老半天才能起身。他无奈地感慨:人老,先老腿啊!
   爷爷爱看书,更爱惜书,书纸卷了角,他蘸口水捋直,见我们撕书纸玩,便从滑到鼻尖的眼镜里,逼出两道严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古人说,糟蹋字纸瞎眼睛哩。”有时,看得入迷,叫他吃饭,不走近叫,他绝对听不见。可声音大了,他说在吵他。我只有走近了,轻轻地拍他一下,示意吃饭了。弟弟却不这样,他总是大声哇哇地叫,爷爷不高兴了,说他养了个小白眼狼。每次吃完饭,爷爷会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头发乱了,他就蘸点水捋顺。
   爷爷对吃没什么要求,只管软乎。为这,他可没少在外面说他的媳妇——我的母亲做的饭是一把米能撒过河。真是不孝呀。但他从来没有因为饭太硬,当面说过母亲,大不了就是赌气不吃。如果幸运,他在放牛时,能捡到拳头大的马皮包,凉拌了吃,却又通常被我抢着给吃了。爷爷爱吃辣椒,生辣椒剁碎了,放上盐,就能下饭。他会放很多盐。他有一句饭前话:“辣子不怕盐多,炒胡豆也不怕盐。”
  
   三
   从我记事始,爷爷似乎只是简单地干几件事。一是牵牛到野外放牧。这是他少年时的本行。二是种甜叶菊,他爱喝。虽然喝起来甜得发腻。三是种旱烟,他要吸。四是晒新谷,几千斤谷子,他一个人翻晒。头顶毒日,身淌热汗,把谷垄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不出怨言,顾不上吃饭;每年晒新谷,他都朝圣一般地来完成。五是看守梨树园,他可以在树荫下看书。春天就带我跟弟弟去给果树喂饭吃。砍一个小口,放几粒米饭。这样就能多结果了。他教我唱的喂树的儿歌,我已然忘记了。爷爷还爱种树,他常常用双手箍量厨房后他手植的那棵椿树有多粗了。四十年了啊,他这样说,是该长这么大了。
   爷爷不会耕田。以前,是我的奶奶耕田。爷爷只善于种旱烟,旱烟种植不易,田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不能使用化肥,采收要用烟刀,一叶一叶地割下,然后用两根长长的草绳交夹着,把烟叶一叶一叶地夹起来,晾干。对旱烟,爷爷看得十分重,奶奶死时,做法事的端公要爷爷拿点旱烟抽,爷爷不肯,父亲就记恨上了,嫌他自私。这是他恨他父亲的三恨之一。
   爷爷却是爱他儿子的。
   爷爷四十岁,才有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岁时,正碰上“三年自然灾害”,身体羸弱,一次感冒了,不肯喝苦药;爷爷背上一口袋苕,走一个通宵到州城里,换回一斤白糖,脚丫都走烂掉了。这是爷爷亲自对我讲的。
   前半生过够生活的苦,后半生爷爷期盼能安享平静。我的母亲怀上弟弟时,爷爷说了风凉话:“生了小的,饿死老的。”这就成了他的儿子——我的父亲衔恨他的三恨之二。家里要修建新房时,爷爷又说:“房儿修得快,修起没瓦盖。”这便是我的父亲恨他的父亲三恨之三了。往后我的父亲当上了村干部,有客人来吃饭,见他们喝酒喝得吐天倒地,爷爷会当面说:“不喝就算了嘛,足劝,足喝。”慢慢地,父亲就不叫爷爷上桌吃饭了,他也不叫爷爷爹了,觉得他的父亲既不合时宜,又不通人情,就只说,嗯啊你嗯啊我的。这令爷爷十分气愤:“狗日的,就不肯叫我一声爹?”
   爷爷气着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从小没有爹娘可以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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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关于爷爷的回忆录。文章中的爷爷可以算作是民国遗老,因为他的身上有着民国遗风。这些民国遗风包括他的作派,他的语言特色,他的为人处世等等。作为民国遗老的爷爷,因为曾经当过兵,亲眼见证过死亡,所以对当时的生活非常满足。这可能是每一个上过战场的人的共同特点,对比那些抛洒热血奉献生命的人,爷爷对现实生活便没有太高的要求。他一生中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儿子从不肯叫他一声“爹”,直到爷爷死前,作者的父亲,爷爷的儿子却不肯叫他一声“爹”。这是因为父亲对他的父亲有“三恨”在心中垒积,其实那“三恨”不过是因为爷爷说话太直的原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儿子的地方。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206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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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9-12-04 15:45:48
  一个非常生动而又慈祥的爷爷栩栩如生地站立在读者的眼前,这都是文字的魅力!欣赏了,问候李剑老师!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1 楼        文友:李剑        2019-12-05 09:08:38
  也向你问好!拙文幸蒙一读,感谢~~
2 楼        文友:若海若蓝        2019-12-05 00:01:58
  作者内功深厚,文笔流畅,爷爷是不朽的传奇。问好,冬安!
只码字,不管事,不问事,不惹事。
回复2 楼        文友:李剑        2019-12-05 09:09:42
  向你问好!承蒙谬赞,惭愧~
3 楼        文友:若海若蓝        2019-12-05 00:02:19
  感谢支持看点,遥握,冬祺!
只码字,不管事,不问事,不惹事。
4 楼        文友:奇异果        2019-12-06 10:57:20
  拜读老师佳作,欣赏学习了!问好。
5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9-12-06 14:31:28
  恭喜佳作斩获精品,祝贺李剑老师取得辉煌!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6 楼        文友:只留阳光        2019-12-06 14:32:22
  恭喜佳作获精,请加入交流群领取奖状。
温暖向上,以心相交
7 楼        文友:花保        2019-12-06 16:17:08
  来自民国的爷爷是一个普通人的传奇!欣赏佳作,受益匪浅。问好李老师。
历经磨难铸就非凡人生,矢志不移方见英雄本色!
回复7 楼        文友:李剑        2019-12-10 11:04:31
  谢谢!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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