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世上没有比我婆婆更好的婆婆(散文)
记忆中,我的婆婆没有牙齿,一颗牙齿也没有。当红薯出来的时候,她坐在门槛上,用一把小刀,刮出一丝丝薯肉,先喂一口围在膝盖边打转转的我,再放一点进嘴里,慢慢地品尝。那把年代久远的小刀,在削东西的同时,也削掉了她自己的身体,弯得像一张小弓。婆婆的腰也弯得像那把小刀,但她身材高大,使我从来没有觉得婆婆已经是很老的婆婆了。婆婆总是在那间乌黑的土墙厨房里,拿着那把小刀削红薯、土豆、芋头;也削白菜、莴笋、青菜帮子。在厨房里,她不停地削啊削,为全家人准备着饭菜。
每次放学回家,一走到厨房后,我就大声地喊:“婆婆,饭做好了吗?”婆婆就踮着小脚,轻快地走出来,她的额头,偶有一块黑印,这是烟尘。爱干净的婆婆,也难免有烟尘掉在脸上啊。婆婆在围裙上擦着手,抿着无牙的嘴,笑看我奔到面前,才说:“好了,就吃。去叫田头的爸爸妈妈回家吃饭吧。”我要是愿意,她会先给我嘴里,塞上一筷子炒熟的菜,催我去叫;我要是不愿意,她就站在屋后的土梁上,一声一声地喊她的儿子儿媳。声音苍老嘶哑,穿透悠悠的岁月,至今使我想起那些记忆中炊烟袅袅的晨昏。
婆婆活着时,每顿的饭菜必然是准时的。她老是在责怪她的儿子儿媳,为了忙活而挨饭。婆婆抱怨说,干活是为了吃,吃了才有力气干活。为啥不先吃了再干活?
逢着婆婆炒菜时,我就站在灶沿边望着,等着她熬煎了猪油,给我铲几个黄灿灿的油渣。油渣在嘴里,烫得口水滋滋响。婆婆说:“好吃狗,莫要烫着了。”有时,炒了好吃的菜,我就不断地偷嘴,婆婆无可奈何地说:“慌啥子?等爸爸妈妈回家一起吃呀。”吃过饭,婆婆还会起了锅底,捏成团给我吃。这锅底,是红苕、土豆、南瓜,在高温下,粘在锅底形成的,自有一股焦香味,特别好吃。
婆婆善做面食,包子的揪揪,要拧出好看的花式;饺子的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馅;擀面条、面疙瘩配搭上猪油炒的臊子,香得能叫人吞下舌条。每次做面食,婆婆都要给我捏一只面鸽子,一只面小狗啥的,我要放到最后吃。没面吃了,婆婆不去电磨坊磨面,而是驾了牛,在大石磨上磨,再用细纱箩筛,纷纷扬扬的面灰,就把婆婆扑个大白脸。
好吃的东西,婆婆总是留给我。在她生病特别严重的时候,姑姑们探望她的吃食,她第一个叫我品尝。有一次,婆婆剥开一个鸡蛋,里面透明的黄。她用小勺子挖了一块,像舀了一勺子阳光,颤巍巍地送到我的嘴里。滑腻而香甜,又有一点微苦。我从未吃过这样的鸡蛋,问婆婆是啥?婆婆笑说,皮蛋啊。
我自幼,被婆婆宠爱有加。夏天的夜里,她用油灯,烧了附在蚊帐上的蚊子,摇着蒲扇替我驱凉;摇啊摇,一直摇到下半夜,天气凉下来。冬天里,她捂暖了被窝,才叫我去睡。她不会讲故事,只是用手抚摸我的脊背,直到我安然睡去。如果,我从梦中醒来,嘴里往往会多一块东西。甜滋滋的,是橘瓣;香酥酥的,是饼干。婆婆总有办法弄到这些零食。
有一阵子,我的父亲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育儿经,非要把我跟婆婆分开睡,强行命令我到另一间屋子睡觉。每每睡到半夜,我又偷溜回婆婆的床上。婆婆呢,当然还是醒着,她在笑,我也笑,我们两人就像打了一场胜仗。可有时,我独自躺在床上,想到我的婆婆,还有我的爷爷,有一天会死去,我该怎么办呢?就会痛苦到流泪了。
我父亲的教育大计,毕竟是破产了;我的婆婆,也最终死去了。
婆婆病情加重时,她不再让我跟她睡了。她的喘气声越来越响,怕影响我早晨起来上学;也怕她忽然死掉了,吓着了她的宝贝孙子。我不知道婆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只知道她臀部上有一个小包,先是黄豆大,慢慢长到了一个拳头大。她坐凳子时,只能坐一边。婆婆常这样对人说,“这个病,可能要收我的老了。”有一次,婆婆在厨房里,一只白老鼠从她脚上跑过去了。婆婆对二婆婆说,二嫂啊,这是不祥之兆呢,我活不了多久了。果然,在第二年的正月,她就走了。
婆婆离世时,我在她的身边。她一阵猛咳之后,我的二婆婆给她端了一杯开水,要她喝。婆婆说,二嫂,待我歇一歇。刚说完,她脚一蹬,踢翻了面前的煤炉,身子一仰,就这样永远地歇过去了。我大哭,我不是害怕婆婆的死,而是恐惧我的婆婆,怎么一下子就离开我了。怎么一下子,就再不跟我说话了呢。
当我去三姑家,说婆婆的死讯时,走在路上,我还是一直默默地流泪,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我就这样泪眼朦胧,幻想着婆婆还活着,还陪着我,像从前一起到姑姑家去一样。我不停地回头看,假装对自己说:婆婆就在我后面呢,她一定是走累了,走不赢我。
从前,婆婆拉着我的手去姑姑们家,多么幸福啊。碰着熟人,有人向她打招呼:“啊,你的孙子这么大了,有福啊!”婆婆就说,“是啊,有福哟!”我们走在乡间的田野里,我看到麦地里刷了石灰的石头,害怕,婆婆就说,“狗东西,怕啥?那是吓兔子的。”我看到稻草人,害怕,婆婆说,“狗东西,怕啥?那是吓麻雀的。”看见低矮的土地庙里,红红绿绿的泥老头和老太婆,还是害怕,婆婆说,“狗东西,怕啥?那是保佑人的神仙。”
我终于来到三姑家,告诉了婆婆的死。我一直哭着,没想三姑说,“你哭啥?人哪有不死的。婆婆都七十六岁了,人老了,就要死的。”三姑说的话好硬,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消化的。我哭得更厉害了。
婆婆一共有五个女儿,三姑是她最宠爱的女儿。上过初中、学过医,死了男人,带着遗腹子嫁人,又替姑父养下三个娃,加之姑父原来的孩子,光娃就五个,但是她把他们都养大,还成了才。别人都说三姑像婆婆,坚强、能干。婆婆是离过婚的,她曾嫁给一个医生,一连给那个医生生了五个女儿。那个医生心灰意冷,把一颗望子之心,都寄托到吃喝嫖赌中去了。他日不归家,夜不落屋,婆婆一个人带五个女儿。虽然小脚行动不便,她依然下地做活。有一次,她犁田时,一松手,牛拉着犁铧跑了,她追得太急,跌倒在地,嘴磕上了犁铧,一嘴牙全磕掉了。后来每次听到她讲这件事,我都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痛苦。
四九革新后,婆婆跟那个医生离了婚,带着五个女儿嫁给我爷爷。上天有厚德,一九五七年,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生下了我的父亲。她终于可以站稳脚跟了,再不惧怕我爷爷这个国民党老兵,又死过女人的男人,因为一直无后,而乱发脾气了。那时全家人口众多,衣食艰难,爷爷难免会认为自己得不偿失,得个儿子,却要养五个女。婆婆则会猛力声讨他。据说,在跟爷爷的争吵中,气急了的婆婆,会一下子把爷爷拉到院子中央,叫着他的名字,说,你摸着良心问问天啊!孩子们,你到底养了多少?
爷爷脾气古怪,与人相处不善。为了能融合左邻右舍的关系,婆婆对谁都以心换心。二婆婆得了大孙子,她送上家里唯一的大公鸡,还带着那孩子睡觉,长到三四岁。五六岁时,那孩子烫伤了脚,求医无药,是婆婆想到古方,用芝麻在瓦缸荡油,给涂抹,才痊愈。七八岁时,那孩子患了百日咳,婆婆又背着他,到娘家求访名医。她真是把堂哥当作亲孙子的。如今回想起来,婆婆如此待人,也或许是想在家族里有个存身之地吧。记得父亲当上小社长那年,婆婆一边在墙根熬中药,一边对我说,孙子,知道吗?你爸当官了。仿佛,我们一家要出人头地了似的。
婆婆是个心气高的人,也是个不怕吃苦的人。在麦收的季节,我看见过她,跪在麦地里,一寸一寸地挪着,割麦子;我也曾看见她,跪在野地里,一寸一寸挪着,寻找着猪草。那么多年,她臀部上的那个包,就那么高耸着,硬生生地,长在我的记忆里!
跟婆婆到野外打猪草,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踩着细草儿芊芊,迎着露珠儿闪亮,看花蜘蛛在草木上结网,看蚱蜢在草丛里跳来跳去。我在野地里撒欢,磕破手脚,婆婆用地瓜蔓的浆液,给我止血。那凉凉的感觉,真舒服。
我是欢快的,婆婆是欢喜的。她从未因臀部上的包,而悲愁。她是笑眯眯地说话,笑眯眯地做事。我记忆中我逗得婆婆放声大笑,有三次。一次,是外公到我家,婆婆叫外公亲家,我也叫亲家;另一次,是我说越来越胖的爷爷,肉削下来,可以装一背篓了,婆婆也笑了。还有一次是,我刚刚发蒙,我哭着大闹:婆婆读书,我才读。婆婆在一旁笑得眼泪都出来;她最终陪我去读了几天,我才习惯了学堂。
那么多年,我只见过婆婆她哭过一次。那一年,婆婆不知要办什么事,背了一点麦子,到街上去卖掉了,这事儿没有告诉我的母亲。我无意中,说给母亲了。母亲就去问婆婆,怎么不打声招呼啊?没想婆婆一下子就火了,不但不承认卖了粮食,还问是谁乱说的?母亲就说是我说的,婆婆没想她的孙子会背叛她,更不承认自己卖了粮食,说我是小孩子乱说。
我母亲就一手拿了家里剥牛宰猪的马刀,一手捉了我来对质。她杀气腾腾地,要当着我婆婆的面,杀了我这个说谎精。我吓得哇哇大哭,婆婆一下子拉我到怀里,就承认了:我卖点粮食,扯几尺布,给孙子做鞋,怎么哪?我在家里没死没活地做,卖点粮食,还要给你们小辈打招呼?
母亲放下刀子,说,“妈,那庄稼也不是你一个人种出的,你也该给我们说说。我也知道,你辛苦!”婆婆就用一双布满青筋的手背擦泪,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老人哭。
吵完架,婆婆拉着我的手,就去姑姑家了。每次婆婆跟母亲吵了架,她都会带上我,到姑姑家去。她要在五个女儿家,走一遍,气消了才回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拉着我的手,走着,走着,我们真的会走散掉的。
最终,婆婆是死于支气管炎,而不是臀部上的那个包。这是我当医生的舅舅说的。我曾问过父亲,为啥不给婆婆取掉那个包。父亲说,那时候能怎么样?农村人就这样。
婆婆死时,是一九九一年,正月初五,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