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郑保管(散文)
郑保管如果没有死,现在年已古稀了。郑保管活着时,总是咳嗽。没日没夜地咳。
他咳嗽,先是几声细微的低咳,身子微微颤着;仿佛是起风了,树枝的晃动。接着就是一通狂咳,咳得脑袋猛地啄下去,如同风狂了,刮得树梢低了头。忽然之间风停了,树梢抬起来了——他端起脖子缓神,整张脸全失了血色,只眼珠子是红的。但不等眼里的红褪去,他的胸腔里又冒出嘶嘶声,像波浪从礁石穴罅里钻出来,一声渐比一声大,慢慢汇集成排山倒海的咳嗽了。一声比一声来得陡了,一声比一声来得猛了,咳得他整个人都萎了下去,仿若怒涛,一浪渐比一浪高,压得礁石就要碎掉。良久,他撑着身边的柱头或墙壁,战战巍巍地直起腰来,面上黄如草纸,额头冒出豆大汗珠,眼里闪着泪花;他双手交来换去地抚压胸口,是从胸口往肚皮下赶,好似要把刚才的天摇地动,都抚平静了。如果是在春夏,你能看见他敞开的衣服里,蒙在骨架上的苍白皮肤上,长着一块块黄褐的斑,形如老树身上的菌斑。他把这天旋地转彻底站定了,才将噙在嘴里好不容易喘上来的痰液,不舍地吐在地上,凝睛熟视良久,这才用布鞋底蹭掉。像这样的境况,大多是在春天发生。冬天咳嗽的郑保管,基本上是反着来的,从第一声咳嗽到第二声咳嗽,全都是高音,没有过度。只有最后几声才慢慢降下来,像柴油机通通地响过一阵就熄火了。但胸腔里仍呼呼哧哧,像是仍要努力发动机器,终归是徒劳。郑保管大张着嘴,嘴里没痰,只是胸部风箱叶似的煽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郑保管落下这犯咳的毛病。他的女人也犯有咳病,是在一年春里,一阵咳嗽,一口气没回上来死掉的。丢下五十多岁的他,拖着两个孙子。郑保管有两儿三女。孙子都是大儿子名下的。老大结婚后,夫妻异乡务工,东飘西荡,皆无力顾娃。老二未婚配,出门在外,偶尔挣钱补贴家用,形同杯水车薪。还有三个女儿都早早嫁作穷人妇,难以顾及娘家。两个孙子要吃要喝,全靠出气不匀的郑保管。郑保管只能靠左邻右舍帮衬种点庄稼,这还得大家忙过之后。郑保管不会做人多的工饭,就提了米油找一户关系好的农户帮忙弄吃喝。有时大家干了活,也不吃他的饭。
许多年里,老天爷风调雨顺,郑保管播种粮食赶上了节气的尾巴,都有惊无险地度过;可也难免有收割不及时,谷物坏在田头。有人见了他,不免问一句:郑保管不见你急呀?他慢声细气地答:急有什么办法?反正还活在这的。郑保管就靠这样的性格,熬活着带大了两个孙子。孙子帮得上小忙了,可并不待见做家务。偶尔,郑保管会急一句:我死了,看你们咋办?随之涌起的是一阵焦躁的咳嗽声。
郑保管甚少获得儿女的孝顺,可他自己是个孝子。他老母亲活着时,腿上生了脓疮,郑保管摘了花椒刺,替母亲挑脓疮。挑破了,母亲怕痛,不让挤,他就用嘴吸。他家有一条癞皮狗,老母亲吃饭,碗端手里,狗也去碗里吃饭。人让郑保管打杀了那狗,看着寒碜。郑保管迟迟不愿动手的,只因母亲怜着那狗。直到一年寒冬,那狗被邻家一看狗不顺眼的汉子,用石块驱进冬水田,冻死才作罢。
郑保管对家人好对外人也好,没什么好处给,就给一张好脸色。他这一辈子,没跟人吵过架,只跟我家吵过一回。我家与郑保管比邻而居。我的父亲曾说,某年我家修新房。郑保管说我家的屋基安过界了,不行。当然不是这么回事,郑保管是帮我家屋子正对面那户人家说话。因为那户人家说,我们新房的挑梁冲着他家的堂屋,煞住他家了。但是隔着空间距离,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借口来阻止。郑保管就站出来帮腔。为什么帮腔呢?因为那家是大姓,郑保管家是独门独姓,人鼻子底下活着,是没办法的事。
郑保管也有过风光的时辰,那是几十年前了。他当兵转业,穿回了一双皮鞋,天天用绸布打磨得锃亮;赶集天引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看。不仅男人爱看郑保管,女人们也都喜欢看郑保管。最爱看他腰间那串亮闪闪的钥匙,那是粮管所锁大门和仓库的钥匙。斯时,郑保管由公社安置在粮管所工作,耍大秤量米粮,是十分地光彩。他的代号“郑保管”,就此叫响,真名反倒轶失了。
有一天,郑保管搞丢了钥匙。钥匙丢了就丢了吧,这钥匙丢错了地方。丢在一个黄花闺女的家门口了。丢在黄花闺女的门口也就罢了,偏偏被她男朋友给捡到了。给人捡到也就罢了,偏偏这钥匙全乡人都识得。这下,郑保管脱不得爪爪了。毛主席管事的时候,大家不恨偷鸡摸狗的,却恨偷腥摸荤的。郑保管就此出脱了工作,回家种田。这故事,我是听我堂婶讲的。或许多年前,她也是爱看郑保管的一个姑娘。
但郑保管是怎么就咳上了呢?这事儿没人说得清。我记忆中的郑保管,就已经是一个咳咳嗽嗽的小老头。我叫他保管叔。他总是喜欢挑唆我跟弟弟打架,然后给我们敕封谁的武功天下第一。有一次,我跟弟弟打得正起劲,我父亲走过来把我们叫回去,黑着脸说:别把自己当猴耍。我们听进去了。那之后,保管叔就没有好戏可看了。
不过,保管叔还有一个保留节目。他吃饭时遇着我,就爱夹上一大箸辣椒填到我嘴里,辣得我满头大汗,他则哈哈一笑。笑过了,再问还吃吗?或是,你们家的人都爱吃辣椒呀。保管叔家做饭通常是红薯粥加盐辣椒,这个省粮又爽口。所以,在他家吃辣椒是我儿时最明亮的记忆。那时,阳光从他家破漏的瓦屋顶,开裂的土墙壁,照射下来,屋子里光柱交错,饭桌上稀粥一盆,辣椒一大碗,一桌人吃得满头大汗,颗颗明亮,是多么光怪陆离的一幕人间生活剧。
可我对他的记忆仅仅是这样的零碎片段了。十年前,我自外面归家,没见着郑保管,一问,才知在冬里死去了。也是一阵咳嗽,痰没咳出来,就一下子过去了。郑保管死了,这事儿没人在意,就像没人在意他是怎么染上咳症的。一切都是那么自自然然,顺理成章。
再听不见保管叔的咳嗽了。也好。
(编者注:百度检索此文原发新浪博客,标题为《20邓保管》,但博客好像已经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