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和大海结婚后背着三周岁的儿子回过一趟老家。
　　 秀丽叫李秀丽，大海叫杨大海，他们的老家是位于沂蒙山区腹地的蒙山县，秀丽家在县城，大海的家在蒙山脚下的农村。县城变化比秀丽离家出走时变化不是很大，只不过街上四层高的楼房多了几座，马路上有了“桑塔纳”轿车。
　　 秀丽背着儿子气喘吁吁找到自己的家，见油漆有些脱落的大门紧闭，她定了定神，轻轻敲了大门几下。
　　 “怎么是你，不是说你再也不踏进这个家门了吗？赶紧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听到“嘭嘭嘭”的敲门声，正在和面准备包水饺的秀丽妈把面团扔进盆里，急匆匆打开门，看见已经多年未见的闺女秀丽，气就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甩出这么一句话，就要关门。站在门外的秀丽眼泪包在眼圈里，低声哀求着满头银发的妈妈：“妈，我和大海结婚都三年多了，孩子都三生日了，您就原谅不孝的女儿吧。”
　　 “原谅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原谅你，问问被你气死了的爸爸原谅你不？你下了岗的弟弟原谅你不？”秀丽妈细细地打量起门外的女儿，女儿身上穿着还是在家时买得那件的确良小碎花布衬衣，下衣是洗得发了白的一条蓝裤子，脚上是一双方口布鞋，一看就知道女儿日子过得非常不富裕。秀丽妈眼泪一下涌出来，她边抱过秀丽怀中的儿子，边捶打着秀丽：“你这死丫头，当初脾气怎么那么拧，不听我们话呢？”说心里话，女儿是娘掉下来的心头肉，那有当妈的不疼自己生自己养大的女儿的。可是，秀丽当初因为逃婚离家出走，不仅把她和秀丽爸老脸都丢尽了，还把她爸爸硬硬的气得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撒手西去了。
　　 当年秀丽长得那也是天生丽质，1米65的个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大眼睛，高鼻梁，一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在邻居们和同事们的眼里，秀丽那长相在小小县城是最俊的。秀丽工作在百货商店，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可是了不得的好单位。姑娘大了，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给秀丽说媒的可不少，好多人看中了秀丽的家庭。秀丽的爸爸是百货公司的经理，一般人想买辆金鹿自行车、买台蜜蜂缝纫机，攥着秀丽爸爸写的条子，那就好使。秀丽的爸爸在小县城那也是混得不错的人物。在家里，秀丽的爸爸常端着酒盅，看着闺女秀丽，笑呵呵的说：“秀丽，找对象你可一定听我的，凭咱的家庭，凭你的相貌、一定要找个工作单位好、家庭过的好的，最好和咱门当户对的。以后结了婚，有我和你未来的公公罩着，你就等着风风光光过好日子吧。”
　　 秀丽听了，总是微微一笑。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她总想找个知根知底、情投意合、真正相亲相爱的。可是，说媒的为她介绍的那些小伙子，单位都不错，家庭也可以，有一个他爸爸还是商业局的局长，他工作在县委保密局，小伙子长的也不错。但秀丽一见面，就觉得那人太没教养，没聊几句，就要动手动脚，吓得秀丽脸都白了。回家后，爸爸和妈妈一同问她：“刚见面的这个小伙子怎么样，该满意了吧？”秀丽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自己想说的仿佛怕爸爸发火，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过了几天，下午下了班的秀丽爸兴冲冲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秀丽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商业局王局长今天亲自给我打电话，问秀丽对他家儿子的态度。王局长说，要是秀丽没意见，他想让秀丽到他家去吃顿饭，让两个年轻人多接触接触。”秀丽妈一听也喜上眉梢，心里乐滋滋的。秀丽爸问：“秀丽呢？”秀丽妈说：“你不知道啊，她今晚说加班，月底盘点货物。”秀丽爸挠了挠头说：“我真不知道，可能商店自己安排的。”
　　 晚上快10点了，秀丽小声哼着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脸红着回到了家里。爸问她：“加班去了，全部清点完了吗？”秀丽略微慌张了一下，点了一下头，说：“没有，明天晚上还加班。”
　　 秀丽爸把王局长的话告诉了秀丽，并问她：“你看那天去合适？”
　　 “爸，我觉得就见了一次面，到人家吃饭，不合适。再说，我和他，怎么说呢，好像没感觉，今后也许走不到一起。”秀丽慢吞吞地说道。
　　 “王局长意思不是很明确嘛，让你们多接触接触，培养培养感情，我和你妈也这么个意思。”秀丽爸耐心地劝说着秀丽。
　　 “爸、妈，我觉得和他在一起真的不合适。”
　　 秀丽爸听女儿说这个，就开始数落秀丽：“你也忒不知道好歹了，他爸爸当局长，他又在保密局，小伙子长的也不错，将来肯定前途无量，你到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亲事？”秀丽妈接过说头：“是啊，你将来嫁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多风光。将来，说不定他能帮你弟弟安排到县里的那些好单位里……”
　　 秀丽不点头，她爸妈知道秀丽的拧脾气，谁也拿她没办法。第二天下午，秀丽爸去秀丽工作的商店检查工作。检查完毕，商店主任要他们留下来吃饭，秀丽爸想想秀丽找对象的事心里就不爽，就多喝了几杯，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自行车把一下没扶好，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他这一摔倒不要紧，只听家门口那边“哎呀”一声，两个原本抱在一起的黑影，被吓得飞奔着散开了。
　　 秀丽爸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揉着摔疼的腿腕。没多大会儿工夫，秀丽气喘吁吁从外面回来了。秀丽妈说：“一个姑娘家黑天就往外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头发怎么乱蓬蓬的，衣服扣的也歪三斜四的？”秀丽没说话，酒醒了大半的秀丽爸却忽然起了疑心，他冷不丁把茶几上的茶杯摔在地上：“你要敢再往外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你刚才和谁在一起啦？”秀丽一看爸这阵势，心里反而坦然了，她把心里想说的一股脑的话和盘托出了。
　　 秀丽爸没猜错，晚上在家门口和人约会的正是秀丽。和她约会的是她的高中同学叫杨大海，家在农村，兄弟姐妹七八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高中毕业前，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大海为了尽快减轻家庭负担，瞒着家人，到县武装部体检合格后到兰州当了兵。当兵三年，秀丽一直和他保持通信联系。今年是大海第一次回家探亲，也即将面临退伍。回来后，大海从前天晚上就约秀丽一起到电影院看电影。秀丽因为加班，匆匆和他说了一声，看电影改在了今天晚上。
　　 电影散场后，他俩又到西山旁边的树林里聊了一会。尽管大海说了自己家兄弟姐妹多，特别穷，和秀丽家没法比，不想耽误秀丽一辈子的幸福，可秀丽不在乎这些。她说：“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是吃糠咽菜我也跟着你。”大海被秀丽彻底感动了，送秀丽到家门口的时候，大海站住了。1米85的他张开了有力的双臂，把娇小可爱的秀丽紧紧搂在了怀里，秀丽喃喃地说：“大海，我爱你。”大海摩娑着秀丽的秀发，秀丽把大海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怀里。大海激动地说：“秀丽，假如我们俩个人真正在一起，我会永远疼你爱你，我发誓一定让你过上幸福的好日子。”正说到这里的时候，被秀丽爸撞见了，两个人迅速分了手。
　　 没多久，秀丽就从单位不辞而别消失了，她拿着自己的户口证明跟退了伍的大海一起跑的。他们到了一沿海城市，临时找不到活儿干，大海就到港务公司先干起了装卸工。秀丽呢，通过老乡介绍，给一家儿童玩具厂加工玩具上套的小毛衣。
　　 秀丽没有小毛衣加工的时候，就到市场上批上一批童装，在街上摆上地摊，卖起了小衣服，挣个辛苦钱。不过两年的工夫，因为整天风吹日晒，秀丽原本白皙的面孔已经变得黝黑，水葱似的双手也粗糙了很多。有人到这城市出差或探亲，偶尔见到秀丽，看秀丽这样子，就捎话回去，秀丽妈铁青着脸说：“俺闺女早死了。”秀丽爸听了，气得老是在床上哎声叹气，秀丽妈劝他：“认命吧，谁叫咱生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闺女。”秀丽爸说：“哎，我就是闹不明白，凭着百货公司的正式职工不干，局长家的儿媳妇不当，和那么一个农村穷小子跑出去，吃苦受累，她到底图什么？”后来到了年龄退了休的秀丽爸越想越闹心，天天在家借酒消愁，有一天突发脑溢血，没等县医院救护车来，手就冰凉了，他带着到去世也没闹明白的问题走了。
　　 秀丽不知道这消息。一天，到这城市出差的那个商业局局长的儿子在马路上撞见了正急匆匆要去玩具厂交货的秀丽。他停下来，大声叫着秀丽的名字。秀丽看见他，一下愣了。她不认识眼前这个打扮的有些花里胡哨、戴着墨色眼镜的人。那人把眼镜摘下来，当秀丽认出他来时，紧张地问他：“你想干什么？”他哈哈笑了,酸溜溜地对秀丽说：“他乡遇故知，怎么，大城市的你不想让小县城来的我到家里坐坐吗？”秀丽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忙你的吧，再见！”说完，扭头欲走。他一把拽住秀丽的胳膊，说：“你别急着走，我还有你家里的消息告诉你。真的，不骗你，咱们到小饭馆里好好聊聊，我请客。”
　　 两个人来到不远的一家饭店，他要了四个菜，两瓶啤酒，秀丽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她急切想知道家里的消息。“你快告诉我，我爸我妈我弟弟好吗？”他慢悠悠的先倒上一杯啤酒，端给秀丽，“别急嘛，咱们边吃边聊。”秀丽忽地一下站起来说：“你不说，我走了。”“好好好，你坐下，别激动。我告诉你，你妈你弟弟都很好，就是你爸……””我爸怎么了，你快说啊!”“你爸，你爸他去世了。”“什么，你胡说，他身体棒棒的，怎么会……”“不都因为你嘛，天天喝酒浇愁，急火攻心，突发脑溢血，我爸主持的追悼会呢。”秀丽一下蒙了，她定定的站在那儿呆了好大会儿，眼泪刷地一下子流了出来。“咳，人啊，得讲命，假如你嫁给我，你弟弟肯定到好单位上班，不会在轴承厂发不上工资下了岗，你爸也不会这么早去世。”那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秀丽一句话也没听见，她木然地拿起桌边的小毛衣，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饭馆的大门。只听那人在秀丽后面大声说了一句：“咳，有福不愿享，出来受这罪，天下没有你这么傻的......”
　　 秀丽回到自己家里，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大海问她，秀丽还是一个劲地哭。大海攥着秀丽的手，问：“嫁给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后悔了吧？”秀丽抹了一把眼泪，一下把大海搂在怀里：“什么呀，我爸让我给气死了啊。”大海也愣了，问：“真的吗？咳，都怪我，都怪我啊。”大海七尺男儿也放声大哭了。哭了一阵，大海说：“咱是不是回老家看看，给你爸上上坟？”秀丽说：“你回去找谁，还是我抱着儿子回去，毕竟我是他们的亲闺女。”停了一会，秀丽拉着大海的手，郑重的说：“大海，别的事你先别管了。如今改革开放的形势这么好，我只希望你以后好好干，争取干点像模像样的生意，或者办个有点规模的厂子，把咱家的日子过的好好的，让爸在地下也放心。我就不相信，我找的男人一辈子就这么没出息。”大海使劲点了点头。
　　 两年后，大海租了一间店，秀丽在店里卖福利彩票，再也不用在街上风吹日晒了。大海到汽车出租公司租了辆汽车，跑起了出租，别人遇到坏天气躲在家里，他却越是雨雪天越往外跑得欢，说是这时候生意好做，能多赚一些。
　　 又过了两年，大海不让秀丽卖福利彩票了，又重新租了一个更大的店面，让秀丽卖起了服装。他对秀丽说：“当年，你可是县城里最好看的姑娘，可惜我没本事，让你吃了这么多苦。”秀丽就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变丑了？”
　　 大海笑笑，拉着秀丽和儿子，坐着新买的丰田轿车去海边兜风。大海怎么突然有钱了？原来，大海上高中的时候物理就特别好，在加上他心灵手巧，在开出租车的过程中，他就静下心来研究汽车发动机、油表、线路的基本原理，汽车有点小毛病，他自己就修了。后来，他和几个要好的哥们贷款办起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大伙推举大海当了厂长。凭着他们过硬的修理技术和优质的服务，每天顾客盈门，业务繁忙，效益也十分可观。现在大海一个月的收入就不下10万元。
　　 大海常常遥望着老家的方向，对秀丽说：“秀丽，咱们再回一趟老家吧！”秀丽一听老家这两个字，特别是想到去世的爸就特别伤心痛苦，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说：“回去爸也永远不在了，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显摆你的丰田汽车？”
　　 大海摇摇头：“爸去世了，不还有你妈你弟弟嘛。他们是你最亲的人。你跟了我，就等于掐了他们的心尖尖啊。他们一直因为咱俩闹心。这次回去，我想了，一定到咱爸坟前多磕几个头，求他老人家原谅。再说，咱们现在条件好了，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咱妈年龄大了，咱和他舅商量商量，把咱妈接到咱这里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让她好好享福......”
　　 大海说着，就把车停下，去超市买礼品。
　　 秀丽一直没说话，她和儿子坐在后排，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忽然就泪湿了眼睛。她想，她和大海经过这么多年的拼搏努力，如今苦尽甜来，现在事业算小有成功，日子过的比较富裕，可爸早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些他都看不到了。都怪自己当年年轻气盛，不顾一切的走出了家门。这次回去，是要和在天堂的爸爸好好说道说道，求他老人家原谅，让他老人家放心。弟弟是否重新找到了工作，如果没有，就让他到大海的修理厂干。妈妈也老了，是应该把她老人家接到自己家里，让自己好好尽尽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