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缘】别样的母亲(散文)
大半辈子,母亲在与父亲吵架。
我们家里,曾有一只伤痕累累的搪瓷茶杯。茶杯每添一块疤痕,就表示母亲跟父亲又闹不愉快了。输了仗的母亲,无处发泄,便把那个搪瓷杯“哐”的一声抛到门外去。母亲消了气,又去把那个茶杯捡回来。她舍不得这个宝贝,她是节约惯了的人。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那茶杯是一个喜欢父亲的女人,在他们结婚时送的。
年轻时的母亲与年轻时的父亲,总因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谁先动手,就看谁先冒犯了谁。那时,他们在田头干活,说着说着话,说不到一堆,恼着了,父亲用桑条抽打母亲,母亲用土坷垃掷父亲。在家中做家务,他们说着说着话,言语起了冲撞,照样拳来脚往,闹得鸡鸣犬吠。有一天半夜,不知何事相争,母亲被父亲拽着,要退还给她的父亲,我的外公;母亲衣衫不整,抓住床栏挣扎的样子,是我儿时最惨痛的记忆。那时,母亲受了父亲的气,会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哭够一两天,哭够了,想通了,才起床。
母亲对父亲没有好颜色,对我和弟弟,亦极少温颜。有一次,我把婆婆悄悄卖了几十斤粮食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追问婆婆,婆婆不认。母亲拿了家中的一把马刀,拉我跟婆婆对质,一边骂我说谎,一边故作要杀我;吓得我哇哇大哭。母亲杀子骇公婆,这场把戏成了远近皆知的笑话。
另一次,我种了一窝牡丹花在厨房门口,已亭亭玉立。母亲泼洗脸水,泼倒了花;我哭闹,她怒火上窜,把花连根拔掉。我哭闹愈狠,她拿着火钳就打,我只有逃。我逃得快,她追得快。可以说母亲的暴戾,几乎渗透进了日常。平时,我跟弟弟说话,要不小心忤逆了她,她立马就陷入癫狂,不管抓住什么就往脑壳上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揍。语言暴力的艺术,被母亲发挥到极致。她的眼里,只有别人家的孩子乖,而我们若说她半个不字,她就一句话:你们总是记得我的可恶哩。这是警告,我们最好识相点,赶紧闭嘴。要不然,准会迎来她疾风暴雨的唇枪舌剑。跟着手里抓着的东西,也雷霆万钧地招呼过来了。
长此以往,母亲作为母亲的温柔,通常被她突然而至的戾气消解掉。譬如,我们临出门去,或者方回家里,她高高高兴兴地准备饭菜,饭菜还没出锅,就可能因为某一句话惹毛了她,而被痛骂狠扁。她是专挑痛处骂的。你不是要怎么怎么样吗?你现在不怎么怎么样了?那谁谁又看不起我们了。那谁谁都说你没用呢。父亲丢了村长的职衔后,她说,你现在咋不去当干部了?你现在咋不去吃喝了?气得父亲暴跳如雷,以头触墙。可我们有时跟母亲争吵,父亲则说:她再不对,也是妈妈。
父亲和母亲,并不是天生的冤家。从前,他们感情好时,也会到镇上的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但通常是不带我的。他们只带过我一回,到城里去看电影。我至今记得那电影的名字,叫做《死神的最后一张王牌》。有两年,母亲生了胃病,父亲总是想方设法给母亲买好吃的。什么偏方,路多远,都要去求来;多贵的药也舍得买,三百块一瓶的三株口服液,他一次买十瓶。母亲不小心摔坏了两瓶,父亲也并未说什么。但等母亲病好了,你攻我伐,继续上演。
母亲心里毕竟也是装着父亲的。逢年过节,母亲自己舍不得买新衣服,却舍得给父亲买。什么弹力球鞋、西装呀。当然,都是便宜货。父亲外面应酬,每每醉酒,母亲整夜整夜地照顾。每餐饭菜上桌,也必须等父亲,母亲才许我们开吃;有客人来了,母亲从来不上桌。有一阵子,我见父亲跟母亲老是吵架,我就不理他了。母亲反责备我,怎么?你连爸爸也不喊了吗?你小时哭闹,他通宵地抱你玩呢。母亲还常说及父亲年轻时好看,又喜欢打蓝球,是个跳得起来的人物。某次走人户时,有两个女人当她面夸父亲帅,被她听见,却不知那是她的男人。又说起集体生产时,父亲还用扁担打过批评他偷懒,还未成为他丈人的我的外公,而她还嫁给了他。如此看来,她坏脾气的肇因,并非是我父亲的使然。
我至今仍无法探索出母亲乖戾的成因。或许是她从未有出人头地,心想事顺的时候吧。听闻母亲自幼聪明,一年级读了就读三年级,三年级读了就辍学。即便如此,她还能背诵许多毛主席的诗词,还能打得一手流利的算盘,还能去县城学会修柴油机、开拖拉机,还能教得了幼儿园,还能跳得了样板戏。除了样板戏,其他的技能,我都耳闻目睹过。我的跟我母亲年纪相仿的堂姐,说母亲当姑娘时如何爱美讲究,上田劳作,还要顶着一块花手帕,怕晒黑了脸蛋。
这样的母亲,只是在传闻中。我记忆中的母亲是抓得了牛屎粪,挑得了大粪,农忙起来不洗脚,可以躺在床上睡午觉的。因为忙,母亲不太乐意精心准备饭食。为全家人做饭的婆婆去世后,母亲可以早饭当午饭做,午饭当晚饭做,甚至一顿做两顿的饭;吃的是红薯干饭酸泡菜,餐餐循环。碗呢,则是每一顿饭后泡锅里,开饭时再洗。爷爷最看不惯母亲只知干活,不晓得洗碗,他自己去洗又洗不干净。爷爷又嫌弃母亲做的饭太硬。后来爷爷买瓦罐炉子自己煮吃,才算互不相扰。母亲奋不顾身地劳作症一发作,是会强迫我和弟弟干活的。如果我们耍懒,她就像集中营的管教,劈头盖脑地乱骂乱打。
但是勤劳,并未致富,母亲把钱看得极紧,节约就成了主体思想。我和弟弟就有穿不完的旧鞋子。鞋底断成两截,她都有办法续起;鞋子小了,她把住我们的脚使劲儿往里套。过年,我们永远也别指望新衣服。母亲说,穿暖和了,你们还想咋的?父亲说母亲,跟她的老娘一样抠门。他到丈人家,还只给煮面条吃。但这事儿,不能张口就说,一说,他们准吵得生死不休的。
下雨天,母亲的工作就是拆拆补补,缝缝合合。她热衷于拆了旧毛衣,翻新。凭脑子编织出各种花纹。我也看到过她心血来潮时,打算绣花枕头,亲自临摹的牡丹图案,一笔一划透着心灵手巧。然而她给我和弟弟制作的布鞋,总是圆口的女式鞋。因为,她根本耐不住心,只想将就着能穿,还能省布料钱。被强穿上这样的鞋子,我和弟弟真是欲哭无泪。
上初中那年的秋天,我跟弟弟去挖红薯,在石板上嬉闹,我摔断了两颗牙齿。那时我人事初开,知道讲美了,私自借大舅两百元,准备到县城弄牙齿。半途被母亲追上,一通狂骂,收走了钱。还责备我,谁叫你去石板上玩的?我和弟弟上初中、高中的几年,吃得最多的就是猪油炒干苕埂,省钱。她做的包子,永远是那种光溜溜的和尚头,皮厚得两三口咬不透,因为她不耐烦。我们要是提出格外要求,母亲就说有得吃还嘈杂?就老说她小时,捡红薯根吃的掌故。母亲惜财如命,如果丢了一块钱,母亲会翻箱倒柜找半天,找不到就会情绪失控好几天;如果丢了一只鸡,她会把左邻右舍的粪坑搅一个遍,看看是不是鸡吃虫子,跌粪坑死了。
父亲夜赌不归,母亲怕他输钱,转辗半夜,硬是想不顺,就打了手电去找。几个村几个村地找过去,跑上一个通宵。有一阵子,父亲不跟母亲吵架,一见吵架的苗头,就闪人,赌牌去。父亲对我说,他只有在牌桌子上才是快活的。父亲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的赌债,母亲咬牙也要还上。
母亲悭吝,却不贪婪。她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别人的是别人的,我的是我的。另一句是:别人的,是假的;自己的,是真的。母亲怕欠账,父亲不怕,他为此欠下母亲太多。他去职后的十余年,整个人荒废了,除了赌博,对任何事都不上心。几亩庄稼全靠母亲一个人伺候。在母亲的眼里,庄稼胜过一切。因为没有庄稼,一家人就会挨饿。
我读高中时,母亲生了一场病:胃溃疡。一直不见好。她怀疑是癌症,整日里疑神疑鬼,检查了几次都否定了,她还是心神不定。有时,体内发烧发痛,大家劝她想开点。她反而动怒了,我是在装吗?我装啥不好装病啊?有一天,母亲竟然喝下了敌敌畏,嫌分量少,又喝了煤油。这样反倒救了她,煤油跟敌敌畏都吐出来了。长大后,我才明白:母亲怕死,是因父亲做了许多年甩手掌柜,她担忧我们没了娘怎么熬活?她要寻死,又是病总不见好,怕花更多的钱,家里受穷。岁月荏苒,转瞬我和弟弟成了家。母亲发白了,眼花了,只有她的坏脾气没变。
父亲说母亲,你还想把哪个降住哦?母亲说:有生活就有斗争。但父亲却不跟她斗了,因为他们都人到花甲了。父亲外出打工,没活干了,母亲不令他回来,他真还不敢回来。他怕母亲说他没用,他自己也觉得是有这么一点的。
人老了,老发感慨。父亲爱说,两口子就是凑合过一辈子嘛。母亲就追问,什么?我们这么多年,是凑合呀?父亲立马住嘴。否则,和风细雨的谈笑转瞬就是狂风暴雨的吵闹。只是这暴风雨,都是母亲一个人掀动的。
父亲曾对我说起,当初他跟母亲结婚,是母亲主动的。那年的冬天,他跟一个女人退了亲,独自在田头干活,母亲遇见他就问,嘿,听说你退亲了?父亲说,是啊。不久,母亲的大姐,父亲的堂嫂就给他说亲来了。父亲提起这件事就犯疑了,这到底是姻缘呢还是自找的?
是非且不论,我们对母亲却有一个不约而同的结论,我们一大家子,全靠她支撑。没有她,我们的家早已不像个家了。母亲,您喜欢这样的定论吗?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你不粗砺一些,生活的牙齿就会磨碎你。你不需要被原谅也不稀罕被赞美;需要被原谅被同情的是我们。母亲,请你宽宥这个家中男人们的无能无力吧。
无论走过了多少岁月,母亲,我怎么能忘记,我读幼儿园,你用高粱杆做计算器,教我数数。母亲,我怎么能忘记,我儿时你偶尔也会笑对我说,我长大是个人物。有算命的见我拉的屎,说颗颗成印哩。母亲,我怎么能忘记,我要做自由撰稿人,你对贩文卖字一无所知,却主动给我买电脑。母亲,我怎么能忘记,我打算去城里买房你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母亲,我怎么能忘记,你替我们养孩子,我和弟弟的三个小孩子,自牙牙学语到口齿伶俐,自蹒跚学步到奔跑如飞,全靠你浆洗养育。母亲,我怎么能够忘记在我们与父亲外出打工的这十多年,你用瘦弱的双肩挑着家里的重担,不但照顾孙子,还要做农活。你甚至学会了梨田,一米五多一点的个头,弯下腰去没有犁柄高;八十多斤的体重,压不住犁铧,还得加一块石头。你那么瘦弱,却为我们扛起了千斤巨担。
母亲,我也忘不了,我恼着你了,你就叫我滚,说家里潭潭太小,养不起我这条鱼。母亲,我也忘不了,我出门在外,给孩子们打电话,你总是把电话抢过去,说上两句话就挂了。生怕多化电话费。母亲我也忘不了,一年春节我回家,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你炖了一锅猪脚,打算大年三十日吃,但我忍不住先舀了一碗;你竟然把我舀出来的猪脚,又倒回去了。我知道,你不是不给我吃,你就是要放在那儿明日再吃。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大那么拧。辛苦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的母亲。您“任性”一下,又算什么?母亲,您不是不爱我们,只是您的方式有些不一样。因为,您是别样的母亲,性格不一样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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