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忆舅舅(散文)
一
我总觉得世界上最亲的就是舅舅。
姥姥活着的时候总是说,小孩两肩上各有一盏灯,走夜路的时候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灯灭了,就会被鬼盯上。我很相信,也很害怕。那时我就想,鬼看人肯定不是看脸,是看人肩头上的那盏灯。若是从天上往下看,肯定也看不到人脸。天那么远,能看到的,也就是人肩上的一盏盏灯。姥姥还说娘亲舅大,说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亲,姑舅亲才算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姥姥只生了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亲舅舅。
舅舅长得像姥姥,身材高大挺拔,脸上棱角分明,鼻直口阔,眼睛深邃有神。用当下的时兴词来形容,就是长腿欧巴,帅得很。
舅舅比妈妈小两岁,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自然从小就倍受呵护。妈妈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姥姥煎了一大盘鸡蛋。妈妈多吃了几口,舅舅就不高兴了,脱了鞋,把鞋里的土全倒在鸡蛋上。舅舅生气的,不是妈妈吃了鸡蛋,而是妈妈没有让他先吃鸡蛋。那时鸡蛋虽然金贵,但姥姥家并不缺。别人家都七八个孩子,姥姥家那时就妈妈和舅舅两个孩子,老姨还没出生,负担不重。姥爷又在生产队赶大马车,总能有些差旅费,吃些好点的东西不成问题。姥姥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妈妈没有说,许是年代久远,她已忘记,许是她不愿再提。“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我猜姥姥不会严厉惩罚舅舅,最多也就不痛不痒地骂几句。
二
舅舅长大了,姥姥送他出去学木匠。学习的地方离家很远,姥姥一两个月去看一回,看不见舅舅时,就天天在家哭,后来干脆把家搬过去,直到舅舅学成木匠才搬回来。那个年代,为了儿子搬家的很少见,姥姥就肯,还不是因为溺爱?舅舅在姥姥姥爷的偏爱中长大,又遗传了姥姥的性格,脾气暴躁,沾火就着。但舅舅的木匠手艺非常好,村里谁家要打桌椅板凳等小物件,舅舅从不收费,更不会因不收费而糊弄,给别人家打家具,也不会因为工钱计较。在外面,舅舅大事小情都处理得很得当,人缘好着呢。
舅舅的任性只是对亲人吧,或许舅舅知道,亲人才愿意忍让。母亲无限纵容,姐姐顺从忍让,舅舅自小都习惯了,可能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有活,舅舅总会来帮忙。爸爸是民办教师,很多农活都不擅长,都要舅舅说了算。舅舅对他这个姐夫也从不客气,呼来喝去是家常便饭。每每这时候,爸爸都像个小脚媳妇儿,任由舅舅指使。爸爸脾气好,不会跟舅舅一般见识,况且,他也知道,舅舅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年,我家盖了房子,没钱吊棚顶,就那样住着。舅舅每次来都说:“这冬天多冷啊?吊个塑料棚吧。”那时我们姐弟四个都在上学,实在没有余钱,就一直将就住着。又过了几年,舅舅打工回来,看我家依然没有吊棚顶,急了。掏出钱来让爸爸去买材料,还找了个同行帮忙,一天功夫就为我家吊好了棚顶。我放假回来,妈妈告诉我:“这是你舅拿钱给买的,又找人给做好的。”看得出,妈妈很高兴。姐弟情深嘛,她们总是互相惦记。
舅舅对我们几个外甥也是能帮就帮。我姐家刚买了楼房,舅舅就自告奋勇地包揽了所有的木匠活。舅舅啊,就是脾气不好。这脾气不好也真耽误事啊。
三
舅舅成年后跟姥姥相处一直不够融洽,一样的火暴脾气,一样的处事习惯。一个不肯低头,一个从不妥协,母子俩远了思念,近了相厌,妈妈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跟着受了不少委屈。其实后来,姥姥是妥协了的,或许妥协得不明显,或者舅舅已有了思维定势,没去仔细分辨,姥姥走的时候,是流着泪闭眼的。
姥姥走后不久,舅舅就有了老年痴呆的征兆,整日郁郁寡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下子就苍老了。苍老了,对他的老姐姐也更加依恋了。每年不打工的日子,舅舅都会隔三差五地来妈妈家坐坐,跟妈妈唠会嗑。说说自己的苦闷,再听听妈妈的劝慰。舅舅从小就不吃肥肉,妈妈也是。每次舅舅来,妈妈都给舅舅弄一碗纯瘦肉,再拿出她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就像她们小时候一样。然而,妈妈的呵护也没办法阻止舅舅的颓靡。
那年深冬,舅舅倒在工地的出租屋里,再没能起来。57岁,客死异乡,回来的时候,家都没进来。祖宗有规矩,死在外乡的人,尸身只能停放在村口。寒冬腊月,得有多冷?人既已去,便再无悲喜,再无苦痛,但想到他是舅舅,就觉得他还有知觉,还会感觉到冷,就想把他接进家里,可是不行啊!
人死如灯灭,舅舅肩上的灯已经不亮了吧?不然,为什么在舅舅头上点了盏引魂灯?引魂灯亮了三天,舅舅应该找到家了吧?魂兮归来,便是对每个客死异乡之人的最大愿望吧?也是亲人们最迫切的愿望啊。
四
舅舅出殡的时候,我捧着舅舅生前穿过的衣服,在送葬的人群中行进。妈妈看了我一眼没有出声,我知道妈妈眼神里的意思,妈妈是怕我吓着再做噩梦。我自小胆小,这种事从不往上凑。他是舅舅啊,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愿意做,也不觉得害怕。
以前见人出殡时,围着小庙左转三圈又右转三圈,总是觉得他们迂腐,人哪有灵魂呢?若是真有,地球不是被挤爆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大多时候,人们并不是真的迷信,只是需要一份寄托,因为思念的纠缠和亲情的牵绊。我跟着送葬的人们,他们左转三圈,我便虔诚地跟着左转三圈,他们右转三圈,我便跟着右转三圈,他们喊:“走西南大路。”我便也跟着喊:“舅舅,你要走西南大路。”我愿意相信他有灵魂,更愿意相信他的灵魂能听见,也能看见。
送葬回来,村民们纷纷惋惜舅舅走的太早,可惜了。都说舅舅是个刚强、能干的人。盖棺论定,舅舅短暂的一生,是得到了认可的。
舅舅走后,妈妈总是哭,干活时偷偷地哭,做饭时默默流泪,妈妈总是念着舅舅的那些好。弟弟结婚的那天,妈妈最高兴了,笑得像朵花。表妹来喝喜酒,一看到表妹,妈妈眼泪就流下来了。那种场合不该哭,妈妈把表妹送进屋,就匆匆走出去了。我知道,妈妈是找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去了。
舅舅去世一周年时,我随妈妈去了舅舅坟前烧纸。舅舅坟头上的草青过又黄了,在寒风中萧瑟着。妈妈趴在舅舅坟上,揪扯着草哭得不能自已。趴在坟上,抓着坟头草痛哭,电视里常有这样的镜头,我无从理解,直到看到妈妈,我才真正理解了。牵挂的人就睡在里头,隔着黄土一抷,抓他不住、喊他不应、叫他不回,那抷黄土又抱不住,能怎样呢?只有趴在坟上,才感觉离他近了一点;抓住那些枯草,才能让一年的思念有个释放的地方。可是无论怎样想念,这个人都回不来,痛哭毫无意义,因为那人听不到了。又似乎别有意义呢,你还记得他啊。只要有人记得,他就没有真正死去。
妈妈哭了两年才渐渐走出悲伤。我没有常常哭泣,但我很想念舅舅。走在街上,看到一个身材相近的人,就会想到舅舅,明知不是他,也一定要追上前去看看,看了才能死心,看了也更失望。失望之后总要伫立良久,舅舅真的不在了。
天上一颗星,一间一盏灯。人间的灯灭了,会变成天上的星,天上的星暗了,人间的灯就亮了吧?我又想,那一刻舅舅一定来过,匆匆地看了我一眼,不然怎么会突然想到他呢?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舅舅的这盏灯,还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