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名叫舒海，是我们翻身大队第一生产队的队长，跟我们五队是邻居。大集体的时候，常因农田水利建设大会战的需要，两个生产队经常联合在一起完成会战任务，因此也就对舒海队长有所了解。
　　
　　 一
　　 从我记事时起，舒海表叔（我们老家有点江西山区的风情，一律把邻居称作老表，只不过我们这里讲究个尊卑上下而已）就已经是一队队长了。当我从部队退伍后，才听说他已于土地到户的第二年辞去了队长职务。
　　 舒海表叔从十八岁开始，总共当了五十年生产队长，在我们老家那一片儿，算是任职时间最长，年龄最大的生产队长了。据说他的五十年队长生涯只错过六角四分钱的账，镇农村经营管理站上门清理他管了五十年的账本后，只有六角四分钱对不上账，舒海队长实在想不起这六角四分钱花在什么地方了，他正准备向老伴要钱退赔时，经管站长李家荣却伸手挡住了老队长：“我当经管站站长快十年了，清理过全镇十八个村五百多个生产队的账，差不多都有过错账现象，错几十上百元的账都属于正常现象，何况老队长管了五十年的账只错了六角四分钱，这能算错账吗？所以说，这个钱我来垫，把老队长的账做平了。”
　　 老队长后来回忆说，也就是土地到户后账目来往多一些，原来大集体时基本上没啥往来账目，都是一手硫磺一手硝。估计那六角四分钱是用来买纸笔了，当时可能忘记开票和记账，时间一长就彻底给忘记了。
　　 舒海队长辞职时已满六十八岁了，我从部队退伍回来见到他时，他刚满七十二岁，说话还像原来一样，杠杠响，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老五子这几年的兵当的，可比原先帅气多了。”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纸烟，还像原来一样，先凑到眼睛前看看是什么牌子，再横到鼻子上闻一闻：“嗯，好烟啊，好烟！这烟几角钱一包啊？”我说这种芒果烟是河南的特产烟，不算名牌烟，只有一块六角钱一包。舒海队长呵呵一笑说：“这是我接到的最贵的纸烟了。先前接到的最好的纸烟是哈德门，据说是八角钱一包的是吧。”
　　 老队长说话的口头禅——是吧，是吧……
　　
　　 二
　　 给舒海队长敬烟时，我特意瞅了瞅老队长的头发，再没有原先看到的半边鼻涕壳了。估计是他的儿女不允许鼻涕壳的存在，经常帮他收拾的缘故。
　　 说到鼻涕壳，那应该是我们全大队一道古怪的风景线了。
　　 当年舒海队长才五十多岁，不仅力气大，脾气也大得很，一上工地便吼吼叫叫，说这个这没做好，那个那没做妥，一吼叫，鼻涕就往出冒，鼻涕一冒他就伸手去揩，然后往身后一甩，甩罢鼻涕后，又把手往头上一抹，时间长了，便在头发上形成一块发亮的鼻涕壳。鼻涕壳一旦形成，便很不容易褪掉，因为鼻涕都是黏在头发上的。街上的老林剃头铺硬是不给他剃头，给多少钱都不给剃，因为给他洗头时会觉得有些恶心，于是，舒海队长便经常到五队找我爸给他剃头，我爸不嫌弃他那半边鼻涕壳，总是细心地给他洗净洗好后，再剃成“葫芦瓢”。
　　 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会顶着半边鼻涕壳的头，来找我爸给他剃头。我爸又总是笑呵呵地打趣他：“咋？老婆娃子又嫌弃你了吧？！”“可不就是嘛，他娘的一个躲老子躲得远远的是吧，好像我是老虎是怪物一样是吧。他娘的。”
　　 舒海队长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舒福，老二叫舒春，但是老二有些傻，没有老大舒福一半灵变。女儿叫舒梅，舒梅的乳名叫五娃，生得既端正又漂亮。舒梅到该找婆家的年龄时，媒人带了很多小伙子来相亲，可舒梅都相不中。每每这时，傻舒春便在我们跟前唠叨：“人家都是有钱有势的，我都看中了，挨刀的五娃子还相不中。”后来舒梅相中了棉花沟一个会开车的小伙子，没要人家一分钱的彩礼，就嫁给了那个司机。不过这时傻舒春又有了新的说词：“那伢儿有啥好呀？长得也不咋样，不就是会开个车车儿吗？五娃子还上赶着嫁给那伢儿，还不要人家彩礼钱。”
　　 舒梅嫁的那个司机我认得，是我们大队书记陈友吉的远房侄儿子，小时候他到他大伯家去玩时，没少从我家门口路过，是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难怪舒梅会不要一分钱的彩礼，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三
　　 舒海表叔后来虽然不当队长了，一队的老百姓却普遍念着他的好。因为一队社员常爱拿舒海老队长跟后来的一些组长做比较，发现后来的那些组长没得一个能像老队长那样大公无私。
　　 土地到户三十多年了，老队长舒海去世也快满三十年了，一队先后换了三十五个组长，最长的组长只干满两年，最短的只干了三个多月。用一队社员的话说，现在的这些组长都是“瞎子烤火——只顾往自己怀里扒拉”的角色，连老队长十分之一都不如。
　　 也难怪老队长舒海在一队社员心目中的威望高，因为他不仅把一队的账目管得好，待人处世也公平，而且还不接受一队社员的任何吃请。尤其是土地到户后，社员们的生活水平普遍得到了提高，最显著的特征是，1983年那年年底，一队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杀了一头百余斤重的年猪。当时，一队的很多社员纷纷上门接老队长去喝猪血汤，可老队长舒海却一个都没答应。遇到有些缠杂不清推辞不开的社员来请，老队长舒海就发起了脾气：“这日子刚刚好过了一点儿是吧，你就烧得慌了是吧？我又没有帮你寻一把猪草是吧，也没有帮你添一瓢猪食是吧，凭啥要去喝你家的猪血汤？！”
　　 但是，老队长舒海有一件事好请，那就是当一队某一户家里有个什么红白事请他去当知客时，他是来者不拒，一请就去。用他自己的话说：“谁家门上也没挂‘无事牌’是吧，谁也有用得着谁的地方是吧。这种事不去可不合适是吧。”尤其是某个社员家里老了人，他是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好几天都不眨一下眼皮，把人家的丧事办得妥妥贴贴不留遗憾。
　　 但是，老队长舒海也不只是去当知客管事，他也会像其他社员一样随礼，别人随多少他随多少，不超越也不短少，超越了，他觉得有压人一头的感觉，短少了，他觉得对不起“老队长”的身份。
　　 记得我爸过世时，舒海老队长硬是拄着棍子来了，走到我爸的灵前，就给我爸上了一柱香，还眼泪汪汪地叨咕着：“香清哥啊，你咋就先走了呢？你这一走，我再找哪个给我剃头啊！想当年别人都嫌弃我满头的鼻涕壳时，只有你不嫌弃，每年都不厌其烦地给我剃十几次，每次总是把我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老弟我一定要送你最后一程，香清哥你一路走好啊！”
　　 老队长的这几句话，把我们弟兄几个说得泪水长流，只可惜老队长去世时我却不在家，不能去送老队长最后一程。
　　 我记得老队长去世时我还在兰河林业站工作，只是在请假回家时才听说老队长去世了，不过那已经是老队长安葬后的半个月了。
　　 据说老队长舒海去世后，一队和五队的社员们全都去了。因为一队和五队是邻居，老队长虽然没到我们五队当过知客，当五队哪一家老了人时，老队长舒海必定会到场赶个人情随个礼，可以说，五队社员差不多都欠着老队长舒海的人情，去送老队长舒海最后一程也是理所当然的。
　　
　　 四
　　 老队长舒海去世后，我还听说过一件事，这件事让我非常感动。
　　 那时，老队长已不再是队长也不是组长了，但老队长的公益心并没有减少半分。那年春节时，一队一个社员上坟祭祖时不慎引发山火，老队长舒海看到山上起火后，一面拿着薅锄和弯刀准备上山帮忙扑火，一面大声喊着一队的社员去帮忙扑救。
　　 那时，老队长舒海已经七十五岁了，他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儿，可以让他大儿子舒福去喊人帮忙扑救山火，可他觉得自己曾经是一队队长，对这件事不能漠然处之，只有自己亲自参加了才会有号召力。果然，由于老队长舒海亲自参战的缘故，一队很多社员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纷纷赶到火灾现场奋力扑救，当山火将要烧到林子边缘时，被一队社员及时地扑灭了。可是老队长舒海的手上身上却多处烧伤，导致他一个年节都躺在床上养伤。
　　 好在那起山火扑救得及时，那户社员后来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处罚，只是被镇林业站简易地处罚了一下——写了份公开检讨四处张贴，罚了五十元钱就算了。为此，老队长舒海却说他这个伤受的很值得，一是集体山林免受了重大损失，二是那户肇事的社员免受了重罚。
　　 老队长舒海就是这样平平凡凡，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却闪耀着人格的光辉，至少是感动着我为他撰文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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