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此的爱冬之雪，爱它的纯洁无瑕；也是如此的恨冬之雪，恨它的覆盖事实。但是，这都是以前。现在，她麻木了，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爱去恨。就像冬之雪一样纷飞而来，她只有包容，只有回忆。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282天。尽管我不相信，但你还是走了。我常常以为楼道里经过的人是你，也常常渴望着那种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如果你在多好啊！哪怕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我也愿意，只要每天能看见你。”
　　 写完这些字，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却没有泪流下来，她的泪已经哭干了。二百多个日日夜夜，她都是用眼泪数着过来的。
　　 哀莫大于心死。一点也不错！她一直觉得从他走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跟着走了，甚至觉得过日子也失去了意义。不然，她的心里怎么连一点热乎劲都没有了呢？以前，他住院的六七年，家里虽然经济紧张，但过日子的心气高，就连仅剩的钱，还盘算着买这买那，但大多数都是想买给他。他患肝病十几年了，由轻到重，太受罪了。尤其是癌症晚期后，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人消瘦得厉害。直到后来，只剩了皮包骨。她就想尽一切办法买他喜欢吃的东西。有一次，他喜欢吃南方的青团，她就去网上买，也让在上海工作的女儿邮寄。可是，他已经不能进食了，只是看着美食欣慰地笑。那一刻，她的心里比插了刀还难受。有一次深夜他疼醒了，她给他打杜冷丁，打完了疼痛减轻了，他深情地看着她说：“娇，如果有下辈子，我还会选择和你在一起，但我绝不再辜负你。”
　　 她的泪很快来了。她不相信下辈子，只相信当下。于是，就说：“有什么辜负不辜负的，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听完没说话，竟然流泪了。以前他很少流泪，也很少服软，他认为他做的就都是对的。她的错永远都是不可饶恕的。她有什么错呢？他是因为打不开心里的那个结。
　　 那时，她自己干个体卖服装，免不了和外界联系，尤其是最近几年，QQ和微信成了人们联系的主要方式。而他是一个多疑的人。一次他在她的邮箱里看到一句话：“他刚走。”就狠狠地闹了一阵子。在他看来，她一定和那个人有苟且之事。就这样，不管她怎么解释，他也不听。他还狠狠地扇了她耳光，那是他第一次打她。还有一次，他打麻将晚上十点回家，看见她正在兴高采烈地网聊。见他回来了，她赶紧关了电脑。他就觉得她没干什么好事，再次直接扇了她耳光，并且要了那个网友的号打电话臭骂了顿，闹得家里家外人仰马翻。她反复解释是在说进货的事，她多磨一会儿，人家就会给个便宜价格。那人确实调侃说，如果你肯卖身，就答应便宜给你。她回应，卖身是不可能的，卖货可以。可他哪里相信这些呢，“你和我说话一脸冰霜的，和别人说话春风含笑的，你觉得正常吗？也不知你干了什么好事。”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就给她贴了标签：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于是，他开始了疯狂地报复。这报复，甚至有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可是，看到自己的病越来越严重，他竟然会想，这权当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点补偿吧。
　　 她知道他在报复。于是，除了网上进货，她很少聊天。一次次地折磨，也让她明白了，有什么好聊的。网上说得再好，终归是虚假的，只有眼前人才是最真实的。所谓的网络恋情，都是见光死，她不想做牺牲品。有时候，他实在是太过分了，她也需要一个安慰的人。
　　 从年轻时，他就有一身的不良嗜好，几乎没有自制力。从最开始的偷家里仅有的四百元钱掷骰子玩，全部输掉。那时孩子还小，买奶粉都没钱。九几年，四百元不是个小数字。事后，他答应她，一定改。可是没过多久，赶庙会时，他又去抓奖，抓光了所有的工资，却什么也没真抓到。那个月，孩子生病住院了，因为没有钱，她只好四处借钱。后来，他又迷上钓鱼，没黑没白地钓。在那年的八月十四夜钓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伤了腿，一家人都没过好中秋节。再后来，他打麻将已经不可救药了，根本不听她的劝告，偷了存折去赌，整个人熬得脸色憔悴。直到有一天检查出得了丙肝，医生说应该与原来的打安纳加有关，那是一种血液传染，那时玩累了打一支止累，可是大家都用一个针头打。得病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觉得不好好玩都对不起自己。于是，病情越来越重，直到发展到肝硬化晚期。
　　 这期间，她说了他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架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过来的，她甚至觉得她能活到现在都是一个奇迹。可是，既然摊上了，不活，难道去死吗？家里的老人孩子怎么办？尤其是最后住院期间，看到他终于不再赌了，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平静生活也不错。她愿意伺候他，希望他好起来，好好过日子多好，哪怕苦点累点。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还会用更残酷的方式来折磨她……
　　 应该是他离开人世的前一周吧。他给一个叫阿丽的女子留言：阿丽，这次我恐怕真的要不行了！最近眼睛看东西有点模糊，本来我给你弄了一桶油漆，想去帮你把窗户和门全部刷了，现在做不到了，叫我的朋友给你送去，你自己刷吧。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好好活着，替我们。孩子长大了，别替他操太多心。至于我和他，你都忘了吧。男人都是狠心的动物。以后，就是我想对你好也没机会了。我多怀念我们一起上山挖野菜的日子！你贴了玉米饼子给我吃，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食物。可惜以后没机会吃了！你好好保重你自己吧，身体是一个人活着最大的本钱。希望你活的比我好！
　　 那个阿丽只哭着回了一句语音：你别灰心！我天天为你祈祷呢，等你好了，我再做给你吃……
　　 她看到这段聊天记录的时候，整个心都在颤抖。他可从来没对自己这样过，即便是他生病的七八年，是她一直陪在身边。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人啊，有时候良心是被狗吃了吗？她知道，他没有多少日子了。医生说，他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直到人之将死，还对外面的人依依不舍。临去世的前三天，她出去买止痛药，本来要花很长时间，可是那天顺利，十几分钟就回来了。那时他已失明，当她回来时，听见他在语音留言：阿美，这回我真的要走了，你不要伤心，以后别相信网络上的人。其实，都是在玩你，有几个有真心的？就算我有，也帮不了你什么。还是好好对你的家人，一切都是虚的，当你真正需要照顾的时候，陪你走到最后的还是你身边的那一位。
　　 她瞬间泪奔。躲出去，哭了半个小时才回来，他根本不知道她已经听到了那些话。她已经没力气恨他了，除了生死，还有什么不可以过去。
　　 终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他们都知道，都有不舍，但都很无奈。临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最后一次意识清醒地聊天。她知道有一个问题如果不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明，拿你说你这一辈子对谁是最真心的？”
　　 “对你！我对你，也是最愧疚的。”
　　 “那你对阿丽和阿美呢？”她淡定地问。
　　 他的手抽搐了一下，眼泪从失明的眼睛里流出：“也是真心的，但没有对你的真心多。真正陪我过日子的人，给我养大孩子的人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可是我已经没时间了。男人，有时就是走火入魔的孩子。媳妇，你原谅我吧。”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还要去外面寻找安慰呢？”
　　 他叹了口气：“唉，多少人都糊涂啊，对就在眼前的爱熟视无睹，去外面也就是胡闹吧，到最后都后悔。”
　　 她没再问，已经够了。人之生命将不存在，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第二天，她很平静送他走了……
　　 可是他走的时间越长，她的心里越疼痛。她忘记了他的不好，满脑子都是他的好，毕竟在一起29年，是一个太漫长的岁月，总有一些好浮出记忆。现在，她甚至完全不恨他，她爱他留下的一切，包括他和别的女人的聊天，她觉得那也是他用另一种方式留给她的回忆。她用他的手机，就像他真的陪在他身边一样，爱没有什么是不能包容的。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最想和她真心过日子的人走了，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人。
　　 现在，她开始喜欢冬之雪，尤其喜欢一个人伫立在雪地里。爱，可以纯洁无瑕，也可以略有瑕疵，就像大雪覆盖之下的不美好。正是那些不美好，提醒着我们要珍惜那些熟视无睹的美好。她想一直生活在雪里，连大脑和日子一起都是雪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