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河南之行(散文)
一
我这辈子去的地方很少,一则没有时间,二则经济也不允许。所以每去一处,便死死地记着,跟恋爱似的,一直留在心里。
其实这旅游跟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心情好了,风景就美,心情差了,再好的风景也提不起精神。前两年,我一直在做工程,就在当地,巴结一些大的公司,施舍一点下脚料的活,利润有,都是血汗钱。不过因为活干得好,并且负责任,慢慢地认识的人也多了,便帮忙介绍更多的活,也有外地的,有的人嫌远,介绍给我,成交了,从中抽取一些好处费,对他们来说倒也是一件美事。
世上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我和小勇,卫红,三个人的生意,起初也是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但合作中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到最后就成了抬水的和尚。大家心照不宣,说话总是云里雾里像是演戏,让人受不了。我担心这样久了会伤了感情,于是便想着趁早退出来,碰巧有人介绍了河南豫西,大山深处,高速公路上有一些零散的活,工钱也合理,我便决定去跑一趟,实地考察一下,如果谈妥了,到时候干起活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他们催我尽快,因为要活的人不止我一个,晚了,就成了别人碗里的菜了。那是在入秋后,天气还不算太冷,满山碧绿的叶子,像是不知道凋零似的,还在撑着绿色的骨气拼命。我们开一辆车,一行五人,两个介绍生意,两个跟着看风景,一边是想着赚钱,一边是想着游玩,只有我心事重重。车越走越远,我第一个想否决的理由,就是路太远了,来回不方便。然而车已奔驰,后悔也晚了,于是便横下心,既然来了,就当旅游,先跟着一起欣赏风景吧。这河南,难得有机会看上一眼,就今天,但愿这景致也能冲淡我内心的遗憾。
由于要去的栾川县正好位于豫西中部,从西安出发,北线有连霍高速,南线有福银高速,不管走哪条路,下高速以后距离都是相当的。所以便计划先走南线,路险车少,等回来可能是晚上,再走北线,经过连霍高速,路途平坦,可以安全一些。
出了西安,汽车便一头扎进了秦岭的南段,前面便是南下出陕的必经之路——武关。关中之所以叫关中,正是因为,东有潼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四大关口守住一个长安,才有了这华夏文明,汉唐雄风。
汉江支流丹水自西北向东南穿越秦岭东段,切开一条狭长的低谷地带,成为秦岭南北往来的一条通道,也是古时候兵家必争之地。说不定当年的项羽就是从这里杀进了长安,一把火,焚烧了阿房宫,也断送了秦人的历史。想当年多少英雄为了京城的安危,驻守在这里,陪着这巍峨的秦岭,祈盼着天下太平。只不过车行太快,我只一根烟的功夫便把武关远远的留在了身后。左侧属豫,右侧属鄂,陕豫鄂的交界,要是在先秦,我已经身处异国他乡了。
二
读着“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我们在诸葛故里下了高速,只觉得自己也已经变成了良民,跟着老先生要去为国尽忠了。假如不是诸葛孔明,这南阳,我想也不过是一个地名。现在,它却承载着一代伟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中国人的忠义可能就在这里了。为官使命,两袖清风,普天之下的读书人也只有孔明一人。
我们不敢久留,看看行程,还有一半的山路,不在高速上,车已经慢了很多。当地的山叫伏牛山,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秦岭的一部分。但看它的阵势,也只能算是秦岭的小兄弟了。不过山虽然矮了一些,没有秦岭的高、险、峻、奇,但却拥有另一番味道。峰峦叠嶂、林海苍苍、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大气磅礴与自然幽婉交融,浑厚粗犷与清秀玲珑并茂。行至某处,清幽中宛若到了仙境,猛然一户人家,就在山前脚下,苍柏的树木,密不透风。隔着碧绿凝重的绿色之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车行在其中,倒有一些深沉,肃穆,让人油然而生的庄重。
我们因为路线不熟,常常需要下车打听,或老人,或孩童,不厌其烦地用纯正的河南话告诉我们,直行,或者拐弯,或者早已错过,已行到别的路上去了。
山里的路其实很少分岔,但如果走错了,可就冤枉透顶,有时掉头都很困难。我们不敢大意,一是加油的地方少,二是时间也来不及,碰见人就问,再不敢出错了。看着天色已到了日落时分,空气中带来一阵阵寒冷。偶尔碰到几个路过的山民,也是全副武装的棉衣棉裤,赶着羊,咩咩的叫,叫声却显得清脆好听。有时迎着太阳,行走在山岭上,夕阳把光全部射过来,满世界都成了金色,真想停下来,把自己也放进去,在这金色的光里,变成山的一部分。
终于,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越过一道沟又一道沟,栾川县城到了。只觉得登上了山顶,一座天空中的城,街道宽敞,干净,来往的人少,倒也显出它的魅力来。我们没有心思去欣赏,肚子早已饥肠辘辘,五个人,说了一路的话,实在没话说了,这会都觉得轻飘飘的,口干舌燥。
我们在入城口停下,问了人才知道要去的工地还在山里。几个人商议,反正路已经不远了,还是先吃饭,工程重要,肚子更重要。在路边找了一家,主要是看见招牌上写了三个字,油泼面。这阵子,什么山珍海味也没有意思,饿把肚子里的馋虫全部勾出来,肠子胃里,想的全是面了。在关中“一碗油泼面,大肉也不换”。这是真的,离家的人,远远归来,第一口就是这个味了。或者干活劳累,浑身疲惫,一碗面下肚,劲道、舒服、解乏、除困。这是地道的关中人,一天不吃面,就疯了。
然而味道却不尽如人意。尽管老板一再地说,手艺如何,顾客如何,真是班门弄斧。要不是累,懒得动,真想亲自下手,弄两碗让他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油泼面。凑合着吃吧,虽不是嚼蜡,但也像是吃了泥巴,想着嘴里好不容易来一口,却又要受这样的罪,真是对不起了。几个人早停了筷子,逃跑似的,躲进了车里,埋怨这一顿饭,没吃出滋味,却耽误了不少时间。
车轮又飞速地旋转,天眼看着就要黑了。栾川县下属的一个小镇,是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项目经理是个河南人,说话俺字开头,啥字结束,这河南人的口音,一半叫人听,一半叫人猜。跟着他直接上工地,半山腰,正在修建一座桥,已经有模有样了,这就是三淅高速。我听他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是给高速公路贴护坡石,把山挡起来,防止滑坡。
这种活,平原上的人是干不了的。山里人砌墙多用石头,什么形状放在什么地方,脑子里一闪而过,等下一块石头又该怎么放,已想得好好的,既快又不误工。平原上的人摆弄惯了砖头,有棱有角,这种活对他们来说,成了丈二的和尚。我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一则远,这个地方开始就说好了,我也是冲着来的,如果刚才说嫌弃的话,人家会以为是借口,现在有了这个,拒绝就更干脆了。干不了,这是工程,不是过家家,出了事故是要负责任的。
经理没有言语,同行的人一脸不快,埋怨的话也出来了,似乎带我来就是一个错误,浪费了时间,几百里的路,落了一个竹篮打水。那两个看风景的人倒不亦悦乎,指东画西地还在他们的境界里。我只能折中了,此行的费用全部归我,因为天已经全黑了,不容多想,耽搁下去就得去找宾馆,五个人,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返程,这是我决定之前的首要条件。只有两个人反对,那是吃喝玩乐的心思。我急着回去,是因为家里还有一摊子事,那两个急着回去,是着急找下家。少数服从多数,我们暂时忘了所有的不快,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平安回家。
三
山里的夜除了冷和静,最多的便是神秘了。空气陷落在漆黑里,各种叫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向你围过来。黑暗挡住了一切,山隐退了,好像到了一个空旷的世界。我们一行人变成了沧海一粟,在夜的瀚海里飘来荡去,有或者无,好像成了一瞬间的事。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汽车的马达呜呜地响,车灯像箭一样,像是要把黑暗洞穿了去。
返回按计划一路向北,上连霍高速,那是直来直去的路,车头向西就直接撞到西安了。这是计划好的事,说来简单,可三淅高速正在建设,我们只能走乡间小道。出了伏牛山,丘陵地带,路多,岔口多,又当深夜,想问路连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碰上一处灯光,一打听,早已冤枉了几十里路。我因为担心,路走得多了,又要加油,口袋里的钱又该少了,所以老是操心,看他们两个早已靠在车座上,呼呼大睡。开车的倒跟我一样,生怕走错了路,白费了自己的精神。可偏这样想,偏偏出错,也不知他是怎么开车的,明明有指示牌,前路不通,他偏走,明明写着前方修路,他偏行。我们在一所村子前停下,因为正在施工,水泥、沙子、石头堆满了道路。过不去了,除非长了翅膀。我心急如焚,路很窄,汽车根本掉不了头。我们开着车灯,马达响的乱哄哄。谁也没有主意,大眼瞪小眼,要不是有人走过来,估计就要嚷嚷吵起来了。
“这是谁呀?深更半夜的?”走过来一个中年汉子,摇摇晃晃地到了车跟前。
“弄啥呢?咋走到这里啦?”又来了一句。
救星似的。我开了车门,又递烟又陪笑。
“大哥,从这里咋样才能过去?”
“过不去。谁也过不去。”
“为啥?”
“前面的水泥刚打的,像浆糊,你说咋过?”他摇摇头,手却接住了我的烟。
“这是要上哪儿?”
“回陕西。”
“回陕西。”他跟着念叨了一句。
“有什么路没有?大哥给指一条。”我知道,已经半夜了,这会儿除了他,再想找个人,比登天还难。
他开始想,我开始给他点烟,随着烟头一明一灭,他说话了。
“要不从这条路走,直直地到了灵宝,到那里,离连霍高速就不远了,路也好走。”
“哪条路?”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把车往回倒,跟着俺。”说完他就往回走了。
司机赶紧倒车,我一边指挥,一边判断方向,让车紧跟着他。大约几百米外,有一个岔口,很隐蔽的小路,如果没有他,打死也不会知道。这回可以开进去了,他还在前面,走得很威武,那步伐看起来再没有比他叫人舒服的了。在一处院落门前停下,他指着说:“这是俺家。”回过头,憨憨地笑着。我们很纳闷,以为耍什么把戏,河南人,很出名的。有些怕了,这半夜,有理也说不清,看他却不以为然。
“俺把门打开,从俺家过去,出了后门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另一条路上,一直往西北,就到了灵宝,那条路好走,没有岔口。”他又憨憨地笑了。
我们恍然大悟,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卑鄙了,以前对于河南人的猜测和怀疑全部释然。小人只是自己,那伏牛山下的人们跟秦岭里的人们一样,包括我,都是好人。他去开门,我们不知说什么好。车声惊动了一个女人出来,可能是他老婆,裹着棉衣的身子底下露出光脚片。她听了一个大概的意思,便也热情起来,忙着去开后面的门,伸出胳膊,却不慎将棉衣从肩上滑落,我们谁也没有笑话她,她却腼腆了,很不好意思地逃了回去,躲进屋里,眼睛却从窗户上看出来,嘴里还在喊他的丈夫,别把路指错了。
“大嫂,谢谢你。”我只能这么说,并且喊了一句。
她不说话了,我知道那是放心了。就像我每次出门,母亲的叮咛一样,只要我一回答她,就心满意足似的,把心装进肚子里了。
我到现在还后悔,那夜没有留下我报恩的心,当时就应该有,哪怕问一问他的姓名。可我一说出感激的话,他就烦了,并且一再的催促我们赶紧走,要不就更晚了,越黑越冷。我谢谢他,还有嫂子,祝他们平安,在那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那个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夜晚。留下我的感激,只好装在心里。随着我今天的呼吸,轻轻的说一声:谢谢。仅此而已,真是惭愧。
四
正如他所说,那条路格外的通畅,好像这辈子再也没有走过那么顺利的路了。一路上我的不快全部消失,只觉得钱的事算个狗屁,人情才是第一。我和小勇,卫红的矛盾简直不值一提,斤斤计较的可能是我,我又想出自己的很多不是来。这辈子不论谁和谁在一起都是缘分,想想地球已经存在四十六亿年了,我们人类只不过是小小的灰尘,几十年的时间,过一天就少一天,真到了某一天只活了一个自己,那未免太失败了。
看着司机全神贯注地开车,此刻他的心里只想着我们一车人。他要负责任,安全,平安地把车开回家去。我低下头,刚才算计的油钱、饭钱,觉得无地自容了。灵宝到得很快,满街的辉煌。那可能是最仁义的城市,因为疲惫加饥饿,我们早已不堪重负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夜市的灯火叫我们停下,停下来的还有抗议的肚子。炒面、烩面、烩饼,什么都有,每一样都令人向往。我什么都想吃,那一阵阵飘来的香味馋得我不停地咽口水,他们也一样,饿狼似的。也不知为什么,这里的饭菜大不一样,好像航海归来的人,到了陆地上,好像刚刚凯旋,需要酒肉伺候。我吃什么都香,那一盘炒面,那一碗烩饼,连汤也没剩。还有他们,酒足饭饱,抹着嘴,抽着烟,一个个嬉皮笑脸,全忘了刚才的担心,全忘了此行空手而归。
但我不能忘了尊敬的河南人民,他的骨子里的亲近让我感激,教我真诚、善良,以心换心。感激的同时,也庆幸自己,这河南之行终于让我明白了,一个人做人应该拥有最基本的标准:善良、淳朴、为人正直。
整整折腾了一夜,上连霍高速的时候已经到了黎明,东边的太阳像点燃的灯笼,红红的,正在把光照过来。我靠着车窗,静静地望着远方,忽然觉得那红红的太阳,就像是自己以前打的一只灯笼,在夜里照着前行的路,温暖的光叫人踏实、幸福。
很快,我们又回到了陕西,只过了一天一夜,倒让我觉得像是久别,街上的人,喊声,吵闹声也突然变得亲切了。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我这样想,到了工地,小勇还是那样忙,还有卫红,干起活来,也是不要命的模样。看见我若无其事,该笑的笑,该说的说,我做错了,还是火冒三丈。
至于我去了哪里?他们谁也没问,好像压根没有的事,我的工作给我留着,利润还是明着算。只是我少了挑剔,那些疑心也藏了起来,常常想起那晚的事,我便拿出笑意对待遇到的每一个人。笑的时候才发现,我笑了,他们也对我笑。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