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从南席镇到古桥镇曹庄路段的官道上，走来一位肩背褡裢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看起来疲惫不堪。前边出现的拱桥，让他面露喜色，等走近了桥北出现的岔道又令他暗暗叫苦，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找谁问路去？他走下河堤捧起河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等吧，拐回曹庄去问路怪傻，不问个明白走错了再拐回来还是个傻，正好可以歇会儿。按理说官道上少不了车马、挑担的、走路的，可这个时间点不好说啊。
　　 男子靠着路边儿的杨树正要蹲下去，眼睛向四周随意一扫，立马来了精神，东南角这块地中间的麦秸垛处藏着一间茅屋啊。东南至西北走向的官道、东西走向的河与曹庄的土寨墙围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三角形，稍靠这边儿的正是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里肯定住着看瓜的大爷。一般的瓜庵都是人字形的简易棚，苫上麦秸或者其他秸秆，有的还四角支离地面，防虫，隔潮，还能站得高看得远，而这是间比较规矩的土坯草屋，只是稍矮些，门前还搭有凉棚，垒有土灶，啊哈，那柿树下的板床上还躺着人哩。
　　 “大爷，大爷，问个路。”穿过新割的麦茬地，男子边走边喊，这老头怕是睡着了，也或许是耳背。
　　 “大爷，大爷，打扰您了，去古桥咋走啊？”男子声音提高了八度。
　　 “哇呀呀，我的妈哟。”男子声音高到了十八度，掉头就跑，“鬼啊，鬼。”原来“大爷”坐起来了，鹤发童颜，满脸稚气，还戴着红兜肚，这是哪路神仙啊？
　　 “大哥，大哥，吓着你了，去古桥还往西北一直走。”一少妇拧着小脚从远处跑过来，急切地打招呼。
　　 “哎，大妹子，这，这，没戴眼镜，眼不好使。”男子回头看到少妇，停下来忙不迭地从褡裢里掏出眼镜戴上，这女人都不怕我怕什么？喘口气，再仔细地打量一番，哦，不是大爷，是个小男孩披着白粗布大褂，却是长了一头白发，真奇怪。这男孩五官端正机灵可爱，只是皮肤白嫩，连眉毛和眼睫毛都淡而无痕，眼睛颜色也淡了许多，像没有着色的画，身上的大红兜肚则像一副精致完美的画作，蝎子，蜈蚣，壁虎，蟾蜍和蛇都乖乖地附着在他的肚皮上，五毒俱全，活灵活现。
　　 “这是我儿子，天生的白头发。”少妇从头上扯下手巾擦擦汗，低眉垂眼。
　　 “失态，失态，”男子满怀歉意尴尬地解释，“失礼失礼，远处看是大爷，走进了变成了小孩，少见多怪，让你见笑了，确实没见过，太意外了。”
　　 “没事没事，没吓着你就行。正北的路是去双洎河拉石子、沙子的，不通，你别走错了。”
　　 男子谢过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鼓起勇气提出请求，“大妹子，我出来要账也没有要到钱，下一步要从古桥过双洎河到洧川去，也没有吃的了，你这里有没有长裂长崩的西瓜送我一个，行个方便吧”。
　　 “没有，西瓜都还没熟，长不崩。”少妇面露难色，“去洧川还有十五六里路哩，要不，要不，我锅里的杂面条还没来得及吃，你喝了再走吧。”
　　 “那怎么行，我喝了你吃什么？还是算了吧。”男子叹口气转身就要离开，荒郊野外的孤男寡女在一起指不定能惹出什么事来，还敢吃饭？
　　 “大哥，你还是吃了再走吧，出门在外的谁还能没个难处？我这儿有火，掐把野菜就能对付。”
　　 小男孩并不怯生，喜滋滋地过来拉他，脆生生的一口一个大爷，“大爷，你饿了，都走不动了，吃了饭再走吧。大爷，我把你叫的大爷还给你，再多叫几声。大爷，你是客人，来家了得吃饭，来客人喽！他们是家人，不吃我们的饭。”
　　 “他们”都是谁？男人到底没有抗住诱惑，决定吃了那碗面，冒险装一回糊涂。他端着碗知趣地蹲在草屋的西墙根，免得东边村里有人远远看过来发现了。小男孩并不着急吃饭，而是高兴地围着他转来转去，摸摸他的眼镜，背背他的褡裢，还小心翼翼地把眼镜放鼻梁上试戴一番。一碗饭的功夫，他对女人的家庭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女人姓朱，娘家是朱寨的，自己的一个表姑嫁的正是这个村子，朱氏的男人叫王德安，曹庄的，这白发少年是他们的儿子王明超，六岁多了，孩子生下来就格外粉嫩，被村民当作了怪物，谁见了都跟躲瘟神似的，更不许孩子们跟他玩儿。王家是大户，家风甚严，男人不准嫖不准赌不准娶小，免得女人争风吃醋闹得鸡飞狗跳，但是因为怪异的明超，王德安已经把小老婆娶回家并生了孩子。房子有门无窗，门板很厚，娘俩以此为家，男人并非薄情寡意之人，吃的用的都会按时送来，如此这般实属无奈之举。娘家人会种西瓜，耳濡目染的缘故，她种的西瓜又大又甜，每年都有不小的收获呢。
　　 “大妹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帮你的。”男子说得情真意切，言毕匆匆离去，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地不易久居，离寨子有一里多，若遭了匪遇了盗后果都不堪设想。
　　 王明超与生俱来的白头发不是没有问过医生，而是被告知不用治也治不了，连云游四方的江湖郎中也拿不来偏方，说这病古人叫羊白头，除了跟太阳过不去，并无它碍，千万不要故意去晒太阳，外出时戴有檐的帽子，不要赤身露体，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村民可不这么认为，什么叫并无它碍，单是见不得太阳就说明他是个怪物，人能一辈子昼伏夜出？最早见到孩子的是接生婆王奶，仗着是本家大娘不背不藏不客气地撂下一句话，“这种歪瓜裂枣趁早扔掉。”朱氏到28岁才生下这孩子，自然是一万个舍不得，不就是白嫩了些，谁都能晒黑他晒不黑？王奶自信有先见之明一再要求弄死他，宁养匪才，不养吃才，还把她接生生涯中所经历的事一件一件搬出来举例说明。xx年古桥镇古某某家，长房媳妇上面生了六个闺女，好不容易第七个是带把的，屁股沟里有个小尾巴，小孩手指一样肉乎乎的一小截儿，老爷子一句话“这东西谁能给他割下来？给个全尸让他早托生吧”，摁尿罐里可溺死了，一家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都哭得跟刘备样，老天爷你不长眼啊，外加一个封口费教说“又是闺女，送人了。”不吉利，仇家和不对付的人背后会说你家干缺德事遭报应了。多长个手指脚趾都不碍事，那是往家捞财的，耳上长仓那是前仓粮，来世非富即贵，这种白太过分，定是疑难杂症，要债的角儿啊留不得，兰，狠狠心扔了吧，别傻了，再等就更下不了手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王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德安夫妇很快就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总有些事情是无力对抗无力改变的，明超学走路那会儿，领着孩子正玩得起劲的女人见他一走过来，抱起自己的孩子就走，走慢了怕被狗咬住似的，才摸了一下人家的纸风车，人家头也不回“不要了，送给你啦”。甚至谁家的鸡丢了蛋，女主人都会指桑骂槐骂骂咧咧说是遇见了不干净的邪气东西。你再解释你儿子的病不会传染，人家关上门就不理你。聪敏懂事的儿子躲在暗处眼巴巴地看别人家的孩子追逐打闹，夫妻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
　　 王家人一致认为朱氏负主要责任，再也不能用她生孩子了，为了接宗传代特准许王德安再娶一房，王德安成了王家唯一同时拥有两个老婆的男人，朱氏母子被安置到寨外也就顺理成章了，离开了流言蜚语，倒也清静。
　　 正是这一年的秋天，情况出现了转机。
　　 村里来了个算卦的，号称刘半仙，看风水合八字推测凶吉祸福。你是什么命八字坐着呢，先生提早告诉了你，你就能少走弯路，很多人都信这个，算过的人都心服口服掏了钱。刘半仙说得口干舌澡喝口水，一抬眼瞅见了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王德安，“你，过来，叫什么？”
　　 一听到王德安三字，刘半仙立马宣布，一天只能算这么多，别的不算了，最后一卦给你算，不收钱，收你的钱折我的寿。带儿不带女〔即给王德安算卦能顺带把他儿子的命也说一说〕，报上生辰，你就好好听吧。
　　 王德安啊王德安，其实你心里很不安，七上八下十多年了。院里枣花落了八九回，盼你早回你不回，虽有婚约谁叫你不回来哩，怕毁约，不安吧？好在你女人重情义等成老闺女也要嫁给你，这女人旺夫旺家旺子孙后代，你又娶了一房，说你不稀罕她吧，白天能见你不见，夜里跳墙去相会，是心里不安。子不教，父之过，明明能教儿子识个字，你让他撇得远远的，心里踏实吗？怕是睡觉都不安稳吧。
　　 王德安惊诧万分，我半夜跳寨墙去相会，会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原配大老婆，担心她的安危，说出来也不算丢人，问题是这半仙是咋知道的？由不得你不信，真有两把刷子啊，随差人火速去西地将儿子叫回来，也问下前程。因为是最后一卦，围观的人特别多，都想看看半仙是如何评定那个稀奇古怪的，落地都是白头发，太邪乎了不是。
　　 刘半仙盯着王明超爱怜地看了又看，娃哩，你明明能超过别人很多，是你爹没尽力啊，你也不能怪他，不知者不为过。接下来从面相上看在属相上讲，总体来说此命不凡，三月龙，九五至尊，即使成不了匡扶社稷的伟人，也是个有名望的人，再不济也得富甲一方。外表不俗的人天生巽相，往往能成大事，秦始皇，长目尖鼻，声如豺狼;刘备双手过膝，大耳过肩;孙权方脸大嘴，碧眼紫髯；孔子唇露齿，眼露睛，鼻露孔，耳露窿，奇丑无比。王明超威仪孔时，超凡脱俗，命里带刀，若得六亲协助做行武之人，富贵险中求，战不死就是将军。
　　 乡亲们把半仙的话连起来一琢磨，竟然品到了同一种风味，人家赌钱他赌命，儿子的命，王德安啊，你不赌都不行，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小子居然是将军，那这白头发是前世焦虑过度了吧。
　　 刘半仙绝非信口开河，那个年代老百姓想要谋得一官半职，入伍无疑是最佳捷径。被公认见多识广的几个人也认同半仙的说法，非凡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不过风险也大，之前打仗是伤残无数，现在是子弹不长眼，一将功成万骨枯，死里求生当将军，普通老百姓谁敢这样想啊。
　　 被大伙儿七嘴八舌这么一点化，王德安茅塞顿开，有半仙的预言做支撑，心里也有了底气，你是这种命不想就中了？你的命你做得了主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些连梦想都不敢有的人只配种了玉米收包谷，一辈子依赖土地丰歉过活儿，我儿子就是当不了将军，能在开封府当个差也不错啊，我何苦为了你们的脸色憋屈自己，不是不让你家孩子跟俺玩吗，俺家有哇，二超满街跑了，三超也快会走了。大超是该启蒙的年龄了，学堂先生也没说不要他啊，再寻个师傅练下拳脚，习武正好还能提高抗病能力，现在又不让留辫子了，帽子一戴儿子的白头发好像也没那么扎眼。
　　 朱氏母子被接回家后，王德安心里果然踏实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高枕无忧了。管家的事归还给大老婆，朱氏贤良淑德勤俭持家，不但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与二房姐妹相称，处得和睦融洽。大超做完功课还能帮忙做点家务，两个小儿子打闹了，他只需高喊一声“大超”，下面是哄是劝还是领着玩都随大超处置。受尽冷落和嘲讽的王明超突然被接纳且委以重任，受宠若惊，办啥事都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志存高远所以自强不息，很快就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了，不但学习成绩好，毛笔字写得工工整整，算盘打得啪啪响，拳脚练起来是呼呼生风。众乡邻都再也不敢侧目小瞧或出言不逊，生怕为日后埋下祸端。
　　 1942年夏天到1943年的春天，河南省内大旱，几乎绝收，大旱过后，又遭遇蝗灾，蝗虫飞过来遮天蔽日，飞过去是吃光啃净，农作物白花花的只剩下光杆儿，据史料记载这次大饥荒饿死的人有300万之多。西头王家那块三角地是块风水宝地，种啥长啥，乡亲们都这么说，王家人也不否认，认为这块地祖祖辈辈耕种有了灵性，今年换茬该种啥地脉都告诉你了，蝗虫光临那会儿地里种的红薯，坟旮旯里撒的红萝卜，后来虽然过的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日子，家里没人饿死已算是烧高香了。据说风水所到之处不落雪，风水轮流转，风水是会跑的，所以，每年刚落雪时，王家某些人不往屋里躲而是往地里跑，找不落雪的地方扎桃木橛子定住风水，这个桃木橛的做法和讲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谁干活时发现了桃木橛，就感觉与祖上某个人通了气，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失去这片土地。
　　 人都要吃不上饭了，猪自然是喂不成了，找屠夫杀猪至少要送一副猪下水，这是规矩，王德安舍不得，也不要那些杀猪的讲究了，借了把尖刀递给儿子，“去把猪给我杀了，吃肉”。大超有力气不假，见过杀猪也不假，并不得技术要领啊，无奈于父亲有令，只得硬着头皮跳进猪圈，摁住掂刀就往猪脖子上捅，因为没有扎中要害，猪惊恐万状，挣脱后玩命地横冲直撞，困兽犹斗，二百多斤的块儿不会那么容易被收拾住，尖叫，哀嚎，怒吼，声声震耳发聩，围观者无不惊愕失色，场面是相当得惊心动魄，最后当然是猪被制服，卸成了肉块。这次杀猪王德安是省了一副猪下水，但损失更加惨重，猪踩烂了一个瓦盆，撒了半盆猪血，顶掉了一只荆篮的底儿，撞塌了一处土墙，儿子的裤子烂得不能穿了，不过他并不气恼，也没怪罪儿子，反而欣慰无比，“将军就该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