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花祭(散文)
一
江南的雪,今年比往昔来得更早了一些。
冬至未到,朔风骤起,一夜呜呼,雪就落了。雪,纷纷扬扬;花,扬扬纷纷。恰似鹅毛,又若芦花,皑了群山,白了原野。
那雪,携着九天的云,驾着长空的风,迷迷蒙蒙,飘飘洒洒,仿佛就像九年前,那一场落在我心中的阳春飘雪。那是一场圣雪啊!厚重地覆盖在我的心之旷野,荫我清凉,长我瑞气,也让我断魂。
我从来不忍碰它。因为,一旦触碰,我的珠穆朗玛,就会引发万丈雪蹦。这是我心中的秘密。然而,这根重锁深封了九年的母子弦,有时候被一阵风,一声鸟鸣,轻轻弹起。我深知,过度压抑,是会引发更大的雪崩的,我不能不做悲情的释放。
我常常跟人炫耀,妈妈是弄花的好手,十指之下可变万千种花的魔术。因为妈妈有一颗爱花的心,花的生活也属于妈妈。
可是,如今,我的眼前是垂落的花瓣,妈妈如花,也随了雪花纷纷而凋谢,这是我为妈妈做花之祭。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你是不是就这样轻易放弃/花开的时候就这样悄悄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花开的时候就这样悄悄离开我……”
是的,这是齐秦的《花祭》。我不知道,那个走在无垠的旷野上,说自己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的英俊小哥,究竟为何如此委婉忧伤,究竟为谁而歌?至少,这词很痛我的心。我找到这首歌,我以为齐秦是为我而作,因为歌词歌声刺痛了我的心,每一句都是穿心之箭,是母子的“丘比特”。
妈妈,离别九年,雪花又来了,您还好吗?
二
那年阳春三月,我妈妈悄悄地走了。
我知道,她有太多太多的话,都还没有说;她有太多太多的牵挂,真的放不下。可是,花儿一开放,她就走了。她走了,明媚的桃花三月天,天空却飘起了雪。那是漫天的纸钿雨,一路的白色花。像雪,遍地铺着洁白。我的心头也长雪,吸进来、呼出去的皆是雪气,却又是阳光。天公有时候是深明人世间红白事情的,为何此时飘雪,就是妈妈的离别?
我触目惊心,百思不解,一个普通的母亲、平凡的女子,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竟然有逾千人前来为她送行。山一程、水一程,泣一程、泪一程,一路白花似雪景。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有许多少妇,居然抱着才刚刚学舌的童婴,伫立在妈妈的灵前,稚嫩地叫着“阿婆”,鞠躬。大人们都说,这个老娘娘走得真福气,走得真可惜……究竟为何?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一个巧手能绣万种花的女人花凋落了,不舍哪!
阿妈是个天然的小脚女。据说,她黄花年少时,一双秋瞳,三寸金莲,红䄽纤手,玲珑娇小,典型的小家碧玉。阿妈与民国的才女林徽茵同姓,出身在一个大户家庭,没读过书,却善绣花。她的绣花技艺是由外婆一手传授的,水平如何,我不敢妄言,反正是她能绣万种花。从记事起,我从来没见过外婆。外婆是一个红颜薄命的人,生下两女三男后,就被西天的佛祖请去绣花去了。她是名门望族之女,我看过她的照片,模样长得跟《大宅门》里的白二奶奶无异。外婆知书达理,懂医药,精女红,却是一个执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封建。家中男儿皆读书,唯留女子学针线。可惜的是,大舅父刚被她一送到浙大,自己便撒手人寰了。阿妈是长女,在家遂挑起亦姐亦母的担子。因此,阿妈出嫁就较迟,直到二十岁,才嫁到王家来。
我爸的家庭更特殊。爷爷是私塾先生,本是书香门第,日子过得诗意飘香的。可叹风云难测,人生无常。阿爸年方十七,爷爷就作别人世,膝下留下两子三女。阿爸是长兄,在家遂担当哥责父命。阿爸十九岁那年,阿妈嫁给了阿爸。无分文彩礼,也无任何嫁妆,乡人愕然。父母的婚姻,一直是我们心中的一个谜。为何为何?我们皆不敢问。知否知否?我们真不知。直到他们年老时,阿爸在酒熏之际,才口露天机。阿爸一脸得意地说:想当年,我也算明星一个,读小学时,男扮女装演小花旦,与梅兰芳先生堪有一比。难不成阿妈当年也是一个追星族?阿妈白一眼阿爸嗔道:你们也听这个老货吹,两只苦命的鸳鸯凑乎着过呗!长兄是父,长嫂即母。阿妈嫁给阿爸时,大姑十五,二姑十一,三姑九岁,小叔才五岁。我经常感慨,巧手能绣万种花的妈妈,她的花季怎么会如此坎坷命苦。
阿妈除了会绣花,还善解人意,能说会道。她的语言天赋是与生俱来的,特擅表达叙述,凡事娓娓道来,形象生动,清晰得犹如云开日出。娘家兄弟姐妹闹分家,阿妈一去,立马摆平。街坊邻里闹纠纷,阿妈一到,恩怨即消。然而,她一到算账就犯迷糊,总是吃亏。有人笑话她,她嫣然一笑,我笨我笨。我完完全全传承了阿妈的基因,高考时,数学仅得九分。妈斥道,怎么只考九分?我说,我像您!这是缺陷,却丝毫不影响阿妈在亲邻中的威信。大舅母是大城市人,又是高知,在夫家的山里亲面前优越感十足,但一见到阿妈,马上就变得无比乖巧,“姐呀姐”的叫得比黄鹂还贴心贴肺。家里的姑姑和小叔,长大后一回家,脚未进门就高声叫,一句“阿嫂”甜得像巧八哥。难怪呀!阿妈宁可让自己的女儿不读书,让人家抱去当童养媳,却把她们个个都培养成了有用的人。
一个聪明聪慧的女人就救活了一个家,有母亲这朵花,家永远是花卉园,阳光总是撒向这里。
三
绣花的手,本应是很纤软的,如春天的风,夏日的柳。而阿妈的手,留给我的记忆是坚硬的。春山上,杜鹃啼血的枝;田野里,海棠血泪的梗,也莫过如此吧!
我呱呱坠世的时候,阿妈已经四十好几,大姐早就出嫁了。那时,姑姑们经常摸我的头,阳光般发䄽;阿妈也经常摸我的脸,枯枝般刮人。含辛茹苦,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日夜操劳的人哪,三寸金莲亦然成铁脚,红䄽小手长满老茧变铜掌啰!阿妈是硬着头皮供大姐读到初中的,使她成为一名老师。一家十几口呀,怎么过?二姐从小就被人抱去当童养媳。三姐四姐再送人吗?阿妈见到二姐时常跑回家里哭啼啼,心碎了。遂咬牙下定决心:哪怕是饿死,也自个养。但读书,就免了。
自从有了我和弟弟,阿妈就使出了外婆的套路:你俩兄弟,读书去。当初,我和弟弟很反感,凭什么我们就要去读书?早上赖在床上不起床。此时,慈祥的阿妈变虎妈,每日广播一唱《东方红》,她就前来掀我们的被,手中的竹枝往空中抽得“呼呼”作响,喝道:太阳升了,毛主席叫你们读书去!
都说阿妈能绣万种花。我更多看到的是:一灯如豆,阿妈坐在床沿上为我们缝衣裳,纳鞋底。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阿爸说,结婚以前,阿妈曾给他绣过一对戏水的鸳鸯。阿姐们说,阿妈曾给出嫁的姑姑绣过彩凤和牡丹。我所知道的,阿妈一生共给我绣过四次花。一是我童年头戴的狗头帽,阿妈曾在帽上绣过一只小老虎。二是在我上学的书包上,阿妈绣过一轮红日和一株向日葵。三是十五岁那年,我到大山里去伐木,阿妈在我的背心上绣了一尊观音菩萨。四是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阿妈在我的鞋垫上绣过两匹大红马。阿妈真正开始放手绣花的时光,是在我们长大以后。她全是为乡亲们绣,像义工,业务劳动。绣花、绣树、绣草、绣鸟,她绣了好多好多。一个镜头让我终生难忘:每次当我回家看她的时候,白发鬓鬓的阿妈总是坐在家门口,她低着头,在绣花。她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耐心。夕阳照在她苍老的脸上,如同晚菊般灿烂。她左手握着绸布盘,右手捏着针线,不时地绣针放在白发上溜一下,又溜一下。等我叫她了,她立刻从椅子上站起,笑得像柚子花开。“小丽呀,你们来了,妈给你们烧兔子去。”她总是看着我笑,冲着我内人叫。我内人嘴甜,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妈,我先给您梳梳头。”阿妈遂呵呵笑。
阿妈轻易不流泪。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子的泪珠也是宝。我记得很清楚,阿妈一生为我流过三次泪。第一次,是我七岁那年。东风浩荡的季节,我跑到村边的山岗上放纸鸢。那彩色的纸鸢顺着我手中的线,捎着我幼小的心事在蓝天上飞呀飞呀。突然,一阵疾风吹来,线儿断了,断线的纸鸢像一只老鹰落在了一座大屋的屋顶上。傍晚时分,大屋数十人围在我家的门口,说我把灾难引到了他们的头上,要我妈给他们一个说法。当夜,我被阿妈脱得赤条条,被勾勾刺抽成一条小血狗。抽完,阿妈边流泪,边用绣花针给我挑剌,泣道:狗亮呀,你怎么恁淘气,不懂事。第二次,是我九岁那年。我与弟弟到屋后的菜园练“打飞腿”,把左手肘打骨折了。阿妈带我到县城找骨科的名医接骨。名医需先把我的骨头用强力拉直,说很痛,叫阿妈把我按住了。阿妈对我说,亮亮呀,你就学学解放军,勇敢点,要是表现好,阿妈夜里带你到电影院看《卖花姑娘》。夜里,我左手夹着夹板,绑着石膏纱布,像伤兵般吊在脖子上,喜天欢地跟着阿妈去看电影。到了电影院,阿妈看到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领着小孩不用排队先进门,遂走上前对守门的络腮胡说,我的娒儿受伤了,能否也让我们先进去。络腮胡瞪着眼睛,胡子一吹,滚到后面排队去!还推了阿妈一把。阿妈顿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当时,我恨透了络腮胡,气鼓鼓的,为阿妈委屈得直流泪。阿妈摸摸我的脑瓜说,莫哭,是我们自己不对,排队去。在看电影时,当卖花姑娘唱着:“卖花来呦,卖花来哟/朵朵红花多鲜艳/卖了花儿,来哟来哟/治好生病的好妈妈……”阿妈哭了。第三次,是为我当兵的事,因为我是偷着去体检的,事先没跟妈妈商量,她伤心地哭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后来,我才明了,一个母亲为儿子流的,哪里是泪花呀,那分明就她心头的血。
阿妈从来没有到他乡看过我。她说,你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我老娘娘就不打搅你们了。不过,有两次,她也很想来看儿,结果没成。一是想到大垟山看我,把我带回去,被阿爸止住了。二是想到部队来看我,但在我入伍的第一年,她就收到了我立功的喜报,便作罢。
四
阿妈走得很意外、很突然。令我猝不及防,肝肠欲断。
那是大美的春天哪!万物生长,柳岸花明,欣欣向荣。
那时,我还在民政局主政。是日,我正欲到省厅公干。也许是冥冥注定,本来我每次出差,皆是早上八点准时出发,那天不知怎么了,总是感到心神不宁,牵挂无限。一直拖到上午十点,才勉强登车。刚行不久,我就接到了弟弟的电话,说阿妈不行了。
待我赶回老家,阿妈已不省人事。弟弟说,昏迷很久了,一直不醒。难道阿妈真的凋谢了,母子真的从此要天各一方?我的天空塌陷了。我抱着阿妈,撕心裂肺地呼喊:妈妈!妈妈!眼眶泪崩。蓦地,听到边上有人叫,哎!醒来了,醒来了!我一把把泪水掠去,唷!阿妈果真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先扫过我内人的脸,接着就停留在我面前。她就这样瞧我一眼,微笑一下,就再也不睁开。
我们姐妹带阿妈刚体检过不久。老人家虽然八十有三,除了高血压,无其他大的疾病,而且耳聪目明,思维仍然灵敏清晰。她只不过是就洗了一下头发,她正准备到县城的小姐姐家吃喜酒呐,再过两天,她的小外甥女就要出嫁了。谁知,这一洗,就把她洗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妈走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了。我在阿妈的灵前连守了三天三夜,彻夜无眠。《诗经.邶风.凯风》云:“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阿妈走时,正值谷风自东。终生操劳的阿妈,何止是“有子七人”?姐姐们出嫁后,她的膝下依然是“儿女”成群哟。大姑、二姑、小姐姐皆把自己的子女交托给阿妈抚养,因为,托付给阿妈,她们放心。现在,阿妈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就那样悄悄地离开我。我陷入了“万结愁肠无昼夜”的境地。直到第三天凌晨,我终于开悟了——阿妈这朵女人花,就像是一朵雪花从天上来的,那么圣洁,那么无瑕,一片祥瑞,滋润大地。难怪,阳春三月,我的心中在飞雪。
我终于想明白了,阿妈真是神人,好福气。你想,她走了,走得毫无痛苦,就那么往净水里头一低,就驾鹤西去,犹如羽化登仙。你想,她多聪明,趁春光正好,丈夫在世,儿孙满堂,她自个到外面的世界蹓跶去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呵!你想,她走得多开心,她亲手养大的小外甥女大学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她要去吃喜酒了。试问世上的人儿要离去,能有几人拥有她如此美丽的心情。如是想,我便释怀了。阿妈能绣万种花,我想,她一定也会愿意和鲜花作伴。我对悲天泣地的众姐妹兄弟说,别哭了,让阿妈笑着走,大家买花去。于是,整个灵堂就成了鲜花的海洋,阿妈成了一枚花海的绿叶。
只是,对不起,阿妈。这些花儿全是白色的,我很想给您缀满万紫千红,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心头覆满了白皑皑的雪。不过,这些花儿很鲜艳,就像您听过的一首歌中所唱:“卖花来哟卖花来哟,朵朵花儿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多鲜……”
雪,依然在下。我的心,早已走向了春天。
妈妈,今天就先用雪花祭奠您吧。咱们母子说好,待到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山上的山花就开了,到那时,我再来看您。
并非年年阳春雪花如约飘,儿的心中深藏妈妈花,心祭妈妈,四季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