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归(小说)
阿乐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在村口写有“古槐村”的石碑旁下了班车。熟悉的泥土味、草木味、阳光味,像长了翅膀飞来,不可阻挡地塞满了她的鼻口。她闭着眼睛深吸,泪珠像这七月草尖上的晨露,晶莹剔透,顺着白晰的面颊落在那张樱桃小嘴上。她微起双唇,舌尖上涩涩的。
一年半前,她哭着从这里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娘。
“跟娘回去吧!”娘在这个路口追上她,双手拽着她的胳膊,近乎于哀求,又满含着凄楚。
“你让那个男人走!”她双目圆睁,一般愤怒,一半哀求。
娘被这话噤住了,浑身一震,嗫嚅了好一阵子,苍白的嘴唇没说出一个字,泪水像下雨,双手颤抖着从她的胳膊滑到手腕。
她狠狠咬着下嘴唇,抡起胳膊,摔开娘的双手。
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看着娘消瘦的身影,她的心揪痛着,弯腰蹲在娘的身边,决定好好劝劝娘。可娘就是不答应她,愤怒的情绪忽又兜上心头,她霍地站起来,拉着行李箱扭头就跑。
“阿乐!”娘歪坐在路口撕心裂肺的叫声,成了她一年六个月零十三天的梦魇。
那个男人死了,阿乐回来了。
她的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心早就从胸腔飞出,飞进那个魂牵梦绕的院子。
“阿乐,是你吗?呀,变得洋气了,我都不敢认了。”一个像一堵墙的身影迎面走来,肥厚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
“四姨!”她挤出一丝笑容,脚步作了瞬间停顿,便从一侧闪了过去。
“你咋几年都不回来?”
阿乐没有理睬,自顾往前走。她讨厌这个她叫四姨的人。四姨是副村长朱福田的老婆,朱福田在村子里朱姓福字辈里排行老四,阿乐叫他四叔。爹去世后,四叔和其他村干部轮流帮娘夏收秋播,每次四叔帮娘时,四姨就站在她家门口,伸长脖子泼妇骂街:“谁敢勾引我老汉,我把她那撕烂。”娘和爹第一次吵架,就是四姨在爹面前说娘赶集回来是坐着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到村口的。她于至今清楚的记得,四姨和她儿子朱旺带给她的屈辱。
那是她上初二的一个星期六放学,四姨在这条路上和几个人挤眉弄眼,看见她走过来,拉住她:“阿乐,你娘要给你找爹了。”
她把头埋在胸前,疾步离开,在心里骂了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朱旺突然挡在她面前,嬉皮笑脸问她:“你看见你娘亲嘴了吗?”她打了朱旺一巴掌。朱旺一拳抡在她身上,她倒在路边的杂荆丛里,她的手她的脸被荆刺划破。四姨骂骂咧咧,唾沫星子里飘着她娘的名字。
那年期中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一,娘奖励了她一个好看的书包,是她最喜爱的桃红。
“这书包真好看。”同学围着她。
“我娘给我买的!”
“你野爹买的。”是朱旺的声音,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你胡说,是我娘给我买的。”
“我娘看见了,是那个胖石头给你娘的。他们两个睡觉在你家炕上,还是在你家玉米地里?”
“你放屁!”她被这无法忍受的侮辱逼着狠不得钻在地缝去,趴在桌子上呜呜哭。
她认识胖石头,爹在时她见过一次。爹让她叫伯伯。
“你叫啥?”
“阿乐。你叫啥?”
“石头。”
“你那么高,那么壮,咋不叫大树?”
“那你就叫阿美哟,你比树上的花儿还好看……”
第二次见他,是隔壁杏花嫂子家盖楼,石头是盖房工程队的工人。
娘说以前村上人盖房都是本村的壮力齐上,互相帮忙,只请个木匠,现在大都去外面打工了,不管谁家盖房都得请盖房工程队。
娘没有钱盖新房,石头带着工程队三个人帮娘修补露雨的房顶和一面危墙。石头见到她,伸出满是灰土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呵呵地问:“还认识大树伯伯不?”
农村人有钱了,第一件大事就是争先恐后地盖大房,盖二层楼。石头也就常常来村里,每次都会来家里坐坐。她喜欢石头,他不但会盖房,还会讲数学题,她周末做作业时,有不会的题就会问他。
“娘不会的,娘答应过我,不给我找后爹。”她胡思乱想着走进家门,石头正用铁锨绊泥浆,娘用衣袖给石头擦额头上的汗,娘常常这样给爹擦。娘怎么能给别的男人擦?她胸膛里忽然燃起憎恨的火焰。“嗵”一声,把书包往娘面前一扔。
“这是谁买的?”
“娘买的。”
“你撒谎,朱旺说是他买的。”她用手指着石头,第一次没有叫石头伯伯。
“娘让你石头伯伯捎买的。”
“这个书包多少钱?”
娘迟疑着,答不上来。
她跑进屋子,取出一把剪刀,拿起书包就剪。四姨、朱旺,还有村口那些见了她窃窃私语的怪模怪相,此时蜂涌而来,压得她眼泪哗哗地流。原来娘是这样一个人?憎恨、屈辱把她的心撕得流血。
娘伸手打她,石头拉住娘举起的手。
“放开我娘的手。”她用脚在石头的腿上踢了一下,把剪刀伸到石头面前,喊着:“以后不许来我家!”声音锋利得像手里的剪刀。从那以后,石头没有来过她家,但还常常跟着建筑队来村里盖房。
她考上了大学,带着录取通知书来到村东塬爹的坟前,点了三支香,给爹磕了三个头,然后捧着录取通知书给爹念了一遍。然后,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了。
“爹,女儿考上大学了,你高兴吗?爹,女儿好想你。”她给爹说了好多话,也喝了好多酒,她嘴里念叨着,爬在爹的坟头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躺在爹的怀里数星星,数累了就骑在爹的脖子上嚷着要摘星星……
她是村上第一个考上985名校的大学生,村委会班子成员给她捐了三千元,学校给她申请了五千元贫困生金秋助学,加上娘攒的钱,学费绰绰有余。
上大学的先一天晚上,她让娘搂着她睡,她睡不着,娘也睡不着。
“阿乐,坐起来和娘说说话吧!”她坐了起来,月光厚厚地洒在床上,不用开灯,她能看清娘的脸,娘真好看!娘的额头、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
“阿乐,你考上大学了,娘有件事要给你说,娘想嫁人。”
“娘,您为女儿受苦了,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份工作,把你也接到城里,在城里给你找个伴儿。”
“娘在农村惯了,这辈子就在农村了,我想找农村人一起过日子。”
“娘想找谁?”她心里打了个哆嗦,警惕的问。
“你还记得你那个石头伯伯吗?娘想嫁给他。”
“不,我不同意。你嫁他,以前那些流言不就成真了吗?”
“现在你长大了,娘不怕了……”娘的脸上飘浮着哀伤的阴云。
“不要说了,就他不行。”她锋快的切断娘的话,一头钻进被窝里,霎里烦燥不安。她失眠了一个晚上,娘低声抽泣了一个晚上。
她上大学后,娘给她写过好多封信,请求她答应。她没有给娘回一个字。第一学期春节放假回家,她推开家门,看见石头坐在爹曾经坐过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娘正往院中间的钢丝绳上晾晒被子。她如走路突然撞在墙上,顿觉头晕目眩,怔怔的站在门口。
“阿乐……”娘和石头同时叫了她一声,两个人又同时迎向她。
“请你离开我家!”她冷冷地命令石头。
“阿乐,我和你石头伯伯已经过在一起了。”
“男不知耻,女不知羞,你对得起我爹吗?让他走!”
“我不会让他走的。”娘的脸色惨白的骇人,语气却很坚定。
“那我走!”她拎着行李箱转身就走。娘在村口没有拉住她。石头来学校找过她,娘来学校找过她。她威胁娘:再来学校,我就辍学到南方去打工。娘抹着泪走了。
半年前,娘打电话说石头病重,让她回来见一面。
“那个男人是好是病,与我没有关系。”她挂断电话,娘的哭声像刀刺得她心痛了好一阵子。
……
整整一年六个月零十三天,阿乐终于回家了。
“娘——”她推开家门,娘像一棵落叶贻尽的老树,立在风中,只有四十五岁的娘,头发白了一半。她扔下行李箱,扑过去抱着娘。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回来。”娘用手捶打着她的后背,声俱泪下。
娘把她领进客厅,客厅桌子上供着石头的遗像。白色的蜡烛燃烧着,烛泪无声淌着。阿乐心揪了一下,泪花在眼睛里打转,伤心和难过泛上心头,瞬间又消失殆尽。这个地方只能供奉爹的牌位。她在心里默默的说着,伸出手“啪”把遗像反扣在桌子上,吹灭了蜡烛。
娘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嘴唇嗦嗦的颤抖着。
“你为了一个野男人打我?”
“你不许叫他野男人!”娘举起的手落下,拿起石头的遗像,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他不是野男人,他是你亲爹……”
“你胡说。”娘的话就像一阵响雷从头顶滚过,震得她脑子里轰轰乱响,一阵眩晕,差点跌倒。
娘哭得瘫坐在地,身子一歪晕了过去。她急忙扑过去,把娘抱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喊着“娘,娘!”
娘醒过来后,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娘和石头是自由恋爱,镇上戏院一次放通宵电影,他们两个相约去看。凌晨四点多,娘瞌睡实在撑不住,两人就准备回家。刚走出镇街道,石头被棍子从后面打晕在地。两个男的拖着娘往路边的玉米地里拉。娘挣扎着,大喊着救命。爹那天也去看电影,骑着自行车提前返回,听到叫喊声赶过来救了娘。歹徒逃跑时扔过来一把匕首,扎在爹的眼睛上,这只眼睛最后失明了,爹有了轻生的念头,娘为报恩就嫁给了爹。娘嫁给爹的第二天,才发现自己怀了孕。石头一气之下跑到南方流浪了多年,最后因思念娘回到家乡,跟着一个建筑队做活。两年前,他得了肝癌,娘知道后,就与他领了结婚证,住在了一起……
阿乐紧紧的抱着娘,把脸偎在娘的脸上。两个人的泪水交融在一起,流淌着。
阿乐点燃三根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对着石头的遗像哭着喊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