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旧梦别离(小说)
他或多或少记得这样的一幅画面。
那是金色的秋意,很浓,草木依着烈风而长。被风卷起的泥沙,依附在曾小乙的脸上。他使劲地用脏手揉,继续抹,使得一团黧黑的色彩图案挂在夕阳下,映照出一幅青春的浮世绘。他是少年的模样,他是一个长着野草般蓬松长发的少年。黄昏浮动的光晕随风恣意,他脱去衣服一路向着西边的方向奔跑,肌体在夕阳下映照出金色的万丈光芒。此刻,他又被呜呜咽咽的风声锁住,徐行之间,水草漫漶,天边形成一道炽热的虚悬的墙。兴许,在四周会生长出一声声旷荡的回声,呼喊着,又反复缭绕着飘过。在那山谷,那攀着树枝而上的天空的痕迹,有青鸟飞过,似乎很暖色调的故事不断出现。沿着彩云边上模糊的高山曲线,曾小乙不禁用手微微遮挡眼颊下的视线,对着夕阳渐渐隐去的昏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他听到天边的水鸭飞过的清脆嘎声。在水边泛出透明的光,一瞬间就消殁过去。曾小乙靠过头去,对着夕阳下露出瘦干的影子,俯下身去,对着弓弯的山脊的角度,顺着就往下扎去。那条河上的飞影还是在风中飞舞,水珠子溅起的灵气,从一而终,扑腾闪烁。倏然之间,水汽弥漫,立刻就盖过炊烟、山庄、学校……乃至象牙山下的久违的故事。
那还是十五岁的顽劣却不失刚毅的少年在做梦,一个少年的长头发在空中旋舞的热忱旧梦,飘落的碎片,翻过的铁屋子栅栏,隔着书声一跃而过就翻到操场上的黄金时代。曾小乙说,渐渐清晰了,那一九八五年,刚学会在农村学会摇滚的年纪,和风剪切着奔跑,狗尾巴草和青蒿都成了可以名状的音符,真是太动人的旋律了。
当然,他会去学校打着铃铛,唯一的像个乐器的金属物,敲起来一阵清脆,这就样的,可能才激起曾小乙内心不羁的灵魂,永远是美好的。不过,在外人看来,那是一个不可多得能增加笑料的疯子。《甜蜜的歌儿》是老三届欢喜传唱的音律,然而总有人厌嫌,曾小乙更是不感冒。他们说曾小乙怎么怎么叛逆,外表的寸头是个过去,如今的长头发简直是邋遢透顶。曾小乙也不记得自己留寸头是在哪个猴年马月,就记得象牙山里记述的旧历是长发盘簪的妇女给小孩子讲先祖躲避秦末战乱的历史。曾小乙说秦朝太久远了,先祖是个黔首小民,亦或是庸碌贩夫,都可能没史料价值。然而,曾小乙的手中反复晃荡的青春,似乎又从指尖晃荡的铃铛声撕裂,那一段撕裂声中渐渐结束的年华,一半是躁动,一半是宁静。
曾小乙被追着殴打的举止,是其语文教员默许的。曾小乙说,那个叫曾郁文的语文教员曾把“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教训当做封建糟粕,没想到又成了教育曾小乙的常用手段。曾小乙被拖到操场的旮旯处,刚被拉拽着站起来,又被挤在一条虬曲的走廊处,紧接着,曾郁文拿起剪刀,金属的光芒在微微的日光中印出一道明媚的折线,一绺绺长发簌簌而落,像风摩擦着秋叶沙沙响。
曾小乙泣不成声,脸上挂了彩的印记很深。他轻抬着头,瞳孔旁印出腥红血丝,对着一众欢乐的背影露出憎恶的凶光。
秋声,伴随着铜色铃铛在夕阳下断裂的悲鸣,夜幕渐落。一声沉重的挂念在篝火中游荡,曾小乙疲惫地圪蹴在象牙山村的熟悉的河口,扎下猛子,水花溅出布谷鸟的孤独声,鱼翔浅底。曾小乙把头露出水面,晚风饮着短发上的水珠,凉飕飕,仿佛将夜的记忆植在水中央。曾小乙沉沉地划了下水,用身子侧游到岸。只见那波光沉沉的浪对着黑色的寂静,露出偌大的恐惧来。他凄惨地叫了一声,上岸就在山口疯跑。
他醒来,说爱着的故事就是重金属音乐,但已经死了。曾小乙的第一次认知音乐,居然会是长头发的诗人摆着铃铛,像个招魂人一样在夜空下彳亍又彷徨,然后背着月夜的尸体落寞地疯癫。哦,铃铛是自己砸碎的,其实父亲也想砸碎它,那个叫曾郁文的老师也想砸碎它。那个谁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的学校,任何人似乎都觉得曾小乙的内心寄居着一只猛虎,却总不会去嗅蔷薇罢了。等着那个破铃铛成了自己残破的过去,谁又都说曾小乙成熟了。
毕竟,修完初中,曾小乙便爬上象牙山村中最矮的山包,呼喊着,扬言自己要走出县城,成为最成功的摆渡人。嗯,这个不被人寄予期望的顽强少年,才十五岁,失去了学习的机会。他不认账一种可笑的逻辑,即学习是自己最能抓得住自己命运的音符,就像落下窠臼的燕子,始终飞不出一块屋檐,一座废墟。纵使最真实的宣泄是一朵芬芳的恩典,宛若昙花一现的夜晚被短暂割断,一旦醒来,描摹情感的晦暗故事,只是一个人追着影子奔跑罢了。旁人又嗤笑不已,说曾小乙还在风中对着夕阳逆风撒尿,是个十足的痞子,百分百的顽主。他听了,也乐呵呵地笑了,引得笑他的人都一起笑了。布谷鸟的迟缓的太息声,也影子殷红的山头,发出咯咯咯的呜咽声。
一
那年夏天,蝉躁蜩螗,人心疲惫。做工的人在荒地,汗背心湿漉漉,谁人都饥饿交困,沁出一身毫无目的又庸庸碌碌的匆忙。
隔年的七月,曾小乙就去县城打工。他在自行车厂里面整修配件。他常木讷地做工、问师傅,甚至低三下四地在嘲笑中问厂长各种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有偷轱辘的青年尾随在厂子四周,专门卸掉铁链和铁条。估计卖点钱,大抵能抵个一天生计。料定此事常有证据,厂子里的领导便常让门卫蹲点,口里含着哨子,并四处扯嗓疯吼。当某一天门卫被车间主任批驳地体无完肤的时候,相互告发的现象似乎又出现了。
“谁让小偷进来的!”厂子里的主管的烟嗓很粗粝,宛如夹杂了一吨的沙子,“门卫老张被开除之前,还倒出一个内幕。”
四下是一个车间的人,被召集在厂子后屋。曾小乙跟在最后排,然后又被拽到第一列。他个子很拔高,显眼,却又过分地怯懦起来。任何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曾小乙也顺着不说话,只用手抠着脏兮兮的工服上早已掉色的纽扣,反复玩味,头也不敢抬。
“车轱辘被偷呢?除此之外,过了几天,发现车上的金属外罩,只要是能倒卖的玩什,也悉数盗了去!”主管顿了顿,继而用左手支颐,之后又停下这个动作,继而在手肘边,靠着耳朵的边角,掏出一根半次品的烟。他想抽一段,略抬一眼,却又放下手。最后,他只愤然地把烟朝着地面扔去,还顺脚在原地反复摩擦,简直能滋出一团泛起泥灰的火星子来。
车间主管的嘴里嚼着硬物,发出脆骨断裂的声响。他警告各位,要有个答复。别人没有报案的权力,但是内鬼他敲定是其中一人,为了保险起见,并有个台阶,希望自省检讨或揭发,并宽宥处理。那么,貌似很微妙的地方总能卷起几颗沙子来,哪怕几个相处很好的工友,在面对主管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狼眼,也各怀鬼胎了。
空气是晦暗的,解散以后,宿舍里面到处是辗转反侧的声音。曾小乙也没睡着,他先前想着不读书就赚钱的梦想终于没能成为现实,到头来成为一个没有梦想的涸辙之鲋,始终没多大出息。倒是一年不到的做工,粗粗算下,脊背发凉的感觉总能缠绕于身。在这里,夜半三更的丑陋没少光顾。
“曾小乙!你干嘛?”陈六二翻起身,轻语。他看着下铺的曾小乙正包裹一件外衣就往外道走去,手里还掏着一个手电筒。
陈六二据说是曾小乙的工友,一起追过歌星,一起谈过远方城市里的各种美女。在宿舍里边,算是能说上话的唯一的同龄人。对啊,他告诉自己也只有十六岁,那个需要装饰天才的十六岁的少年。可是,他们的共同点也只有十六岁。
夜半,风起高能卷起飞沙。夏夜也分外寒凉,能间接地听出几声不那么清亮的断断续续的促织的叫声,仿佛笼罩着些许的不安来。此间,厂子的宿舍后院仅有的废旧之地,布满了一角的铁片和丝网,如同颓丧的废墟和废墟下放浪形骸的人挤压在一起。它们被风吹拂,印着残缺的月光,影子婆娑却惊惧,在一瞬间成为不可名状的被膨胀开去的哥斯拉。
陈六二跟了出去,脚步很轻,但能听得脚底下碎裂的石头燃烧的声音。
大地上,残缺的孤寂,联想出妖娆的美。他是曾小乙,他沉默不语地静静站立在被月光照耀的光圈内,顺从地张开双臂,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和名字相关的短句。陈六二把手扶在宿舍的边角石块上,借此倚住自己。他本以为曾小乙会拿着手电去寻找真相,那么小偷现出原形是一件莫大的光荣。然而,曾小乙只是张舞着像夜游神一样的乖张举止略略勾不起陈六二的好奇涟漪,再注意下去,陈六二也发觉不了什么,倒觉得自己更像是神经病。
谁都这么认为,包括曾小乙自己就觉得,厂子里不安分的天才几乎没有,哪怕是梁上君子,在这几天也不太会出现。因为,晚上接到当地警方的报道,几名专偷车轱辘的小偷已经待在派出所里面连夜候审了。
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在一间漆味杂糅的车房内,曾小乙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黢黑的颜色,只有那一刹那的笑容,才显出白色的牙齿下的灿烂与天真。
当时,曾小乙要唱歌。所有人都阻止了他想表达喜悦的想法,因为曾小乙来工厂的第一天就唱过歌,很难听。包括陈六二这个死党,也劝慰他拥抱梦想,但不可能去跟随一口一口含糊不清的说辞,为着那摇滚的唱腔而做一个颓废的人。记得是哪个时候,曾小乙自诩学过哲学,言论很精辟,要么是疯癫不堪却学之凿凿的天才会蓬头垢面,那只是面对世俗而显出悲痛、悲悯之情;要么只是像普通人一样苟且一生,但也快乐得像个诗人、哲学家一样;要么,只是永远修车。他们说,他们很热衷选择最后一种。曾小乙怎么折腾也是最后一种。
后来,车间主任也来视察工作,边抽烟,边骂人,边视察工作。当然,也把人叫去办公室口诛笔伐,然后又叫人滚回去安分守己。
“曾小乙,鉴于您的优秀表现。厂子里专门开会,请求您当日另择良木,择主而栖。”从今天起,车间主任也开始说上一句好话。但似乎是变本加厉的最后的好话,比冬天还冷冰冰的夏天的土壤里长出的好话,铁树在硬块里面不止开花,还刮花了天空中值得铭记的幻想。那么好听而温暖的诗句,曾小乙从一开始便是料定不详的阴云在笼罩着他,但不敢想象自己会在这一天计算着自己不可捉摸的将来,哪怕是一个时辰。他想问为什么,但支吾不言,内心挤着黑桃核,卡住,沉沉地窒息。
“为……为什么。”曾小乙的手在颤抖,一手藏于背,另一只手反复抓住衣角不住地筛糠。他还是在意工作,更何况不知缘由地丢掉饭碗。
茶水冒着热气,主管不紧不慢地抬起搪瓷茶杯,吹一口,然后用余光斜视着他,没有一点表情。空气是凝塞的。
有时候,世界多么无关紧要,对于一个表面上把自己梳妆打扮成一个顽强少年的行者来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是一个常态。就如同在象牙山下,一个人会对着一朵花唱歌,一个人也会装扮成道士或者驱魔人一样摇铃铛挂念摇滚的念想。可惜,梦醒时分,镜子上的裂痕比水面上的开缝更难愈合。曾小乙背着几件换洗的衣服,空囊、轻步履,慢慢地绕着自行车厂一圈,迎着嘈杂的碎裂的风声,转眼就忘却了那些人毫无生气的目光。
大概也有几个人被迫离开了自行车厂,有老的,也有少的,有残疾证的帮工在厂子门口闹罢工,喧声不断,还有一车的保卫在驱赶。曾小乙疾步过去,却被自己虬曲的脚步绊了,他倒在一伙人的哄笑当中,转而把面朝上,仰望着天空,一绺清泪从眼颊漫不经心地滑落,润湿了刚被夏天烫伤的地平线。
这已经很晚的时分,谁都很忙,除了曾小乙。
“小乙,你要去哪里?”路边摊旁,陈六二拉住曾小乙的衣襟,要他一起去餐馆吃个饭。
曾小乙第一次学喝酒,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
“六啊,你何去何从呢?”曾小乙笑得熏熏然,胡言乱语。
“我……我还留在厂子里。”陈六二很简洁而无奈地说。
两人再也不说话,只剩下曾小乙咕噜不断的低吟。他有些不明,为什么自己是被裁员的那一位,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学到手艺,还是本就是一场荒诞。尤其是一个孤独的夜晚,每每有小偷去厂子里偷车轱辘的时候,自己就会听到一声声聒噪得像狗一样的狺狺争吵。
曾小乙再次抬起头,抄起啤酒往自己鼻子里灌酒泡沫。他呛了两声,眼前飘渺,顺势地踉跄,却无力支撑自己羸弱的身躯。但他的力气依旧使劲在那只拿瓶子的手上,只一个转眼,就把碎玻璃落在陈六二的脑袋上。
夜降落了,月光蹒跚,人又开始烦躁。县城的夜光也不寂寥,一群人聚集在一个角落看热闹,闲言不断。无聊的人又换了一拨,就剩下陈六二捂住头皮来回翻滚,痛苦哀嚎。
大概就是有一缕清风能拂去疲惫,曾经孤独地走到一块贫瘠的无人区的人还在城市里,继续保持着情操孤芳自赏。天边,那忽然就暗黑的灵魂,若是没有闪烁的路灯,一眼望去,皆是苦海。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曾小乙在唱崔健的歌,不顾他人,就一直哀声地哭唱到夜色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