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守】雪落有声(散文)
大千世界,花有万般,我偏爱那一片素寒。因为我与雪有缘。
我出生在飘雪的季节。五十多年前,一个雪后的上午,阳光普照,原野一片洁白。因为家里闹粮荒,已怡胎十月的阿妈到雪地上去寻野草,挖草根。突然间,我就呱呱坠世了。坚强的阿妈用镰刀割断了我肚上的脐带,用雪擦去我身上的血迹,把我抱着胸窝爬回了家。一个生在雪地上孩子,不爱雪才怪。
最难忘的,是小时候在故乡听雪。
我的老家叫王宅。乍听名字,也许会吓你一跳。王宅王宅,难不成是帝王御居之所?实则不然,它就是南方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村。记得那时候,只要一到落雪天,我就跑到房后的菜园里赏雪。菜园不大也不小,近半亩地。一片竹林,一株腊梅,几株桃李,还有一丛芭蕉。菜园外面,是一个芦苇丛生的野池塘。竹林里,堆着一个如炮楼般的稻草垛。垛脚下,有一个被我们平时玩捉迷藏时掏的稻草洞。那个稻草洞,就是我赏雪的宝地。天空中飘起了雪,我便孤身一人,无比寂寥地坐在稻草洞里,像田螺一样瞪着眼睛去看雪,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去听雪。
我总是很灵异地以为,雪是有声音的。我对同伴们说,我听到雪的声音了。同伴遂笑我痴,不可能,雪的声音是怎么样的?你说说看。我跟阿妈说,雪的声音我听见了。阿妈笑道,雪当然是有声音的,你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声音呢?说来听听。但是,我每每抓头挠腮,具体又说不出个究竟来。我分明听得清清楚楚的,雪落到竹林里,一阵吱嘎响,竹子就弯腰了。雪与芭蕉交谈了一番,芭蕉叶就垂下了。雪与腊梅笑了几声,腊梅花就红艳艳地开了。雪一片一片又一片地飘到池塘边的芦苇丛中,与白色的芦花一阵轻言细语后,就全不见了。但是,我就是形容不出它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
我问阿妈,你听到的雪的声音是怎样的?阿妈放下手中为我逢补衣裳的针线,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脑瓜,长叹一声道:我听到粮仓对我说,仓里的粮食不多了;我听到你的衣裳对我说,你的衣裳又被你破了几个口;我听到你的床子对我说,你床垫的稻秆太薄了……当时,我听了大惑不解,阿妈是怎么了,她听到的雪声怎么会这么奇怪呢?
我家很特殊。阿爸十七岁,阿公阿婆就去世了,留下二子三女。阿妈嫁给阿爸后,又生了我们姐弟六个。我记事的时候,除了已出嫁的三个姑姑和大姐,全家还有八口人。阿爸是长兄,全家的担子全压在爸妈的身上,日子过得特别紧。一年隆冬,大雪如期而至。穷得叮当响的堂叔阿书,从龙泉带回来了一个阿婶。阿婶长得细皮嫩肉的,一双眼睛会剪水,美中不足的是右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像划船,我们私后都叫她拐脚船。龙泉婶一到阿书叔的家中,一见仓无粒谷,床无条被,便跑到我家里哭,哭爹喊娘地要回老家。阿妈见状,忧豫了许久,咬咬牙下定决心:把我和弟弟的房间腾出,让龙泉婶留在家中食宿。
是夜,我和弟弟就被安置在偏房的稻草堆上睡。那个冬天异常寒冷,雪下得很大很大。偏房严重漏风,那雪声夜夜似受伤的野兽在惨号。我们兄弟俩穿着当年阿公阿婆曾经穿过的破棉袄,躺在稻草窠上,盖着阿妈的新娘被,倒也不知寒,反而觉得很有意思。阿妈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不冷。阿妈听了,红着眼眶说,你俩兄弟,真懂事,我再给你们添一条新弹的棉花。那个冬天,我听到雪的声音,感到格外亲切,分外温暖。但不知为何,妈妈在背地里,几乎是天天在流泪。是阿妈把新娘被给了我们,她自己很冷吗?
后来,才知阿妈对我们是“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只可叹当初吾辈“少年不识愁滋味”。当“而今识尽愁滋味”了,已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飞雪之时,满山遍野,皓色茫茫;树木花草,一身玉瑕,令我陶醉。
滚滚红尘,声有千种,我独钟雪的声音。“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看到雪花纷扬,诗仙李白感叹,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也像他那样被酒狂醉,糊涂张狂地把洁白的云朵揉碎?然而,我则执意地认为:这哪里是在落雪?九霄之上洒洒脱脱飘下来的漫天白絮,分明是月的情话、星的心语、云的悲欢,是来自上苍的辽阔之声。
每当朔风自北,雪季来临,我便穿越时空,竖耳聆听,闻雪之声,索雪之事,思绪万千……
赏雪听雪读雪,并非我一人之癖好。
岁月长河,世事如烟。古往今来,好雪之人,难以胜数。
李世民在长安,曾经立于世界之央的太极宫听过雪。面对辉煌的贞观盛世,他听到下雪的声音,内心竟是那样的愉悦:“不妆空散粉,无树独飘花。萦空惭夕照,破彩谢晨霞。”他治下的子民们,日子过得好逍遥惬意啊!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是在描写休闲自在的渔樵冬日赏雪的情景。在那么一个寒寂的大雪天,寒江上哪有鱼儿可钓呀,蓑笠翁是日子过得舒坦了,便去听雪了。听一曲风作管弦、水为和音的瑞雪兆丰年。蓑笠翁的心情好极了。孤舟江雪,碧水生烟,鱼钩青线,钓上一朵刚刚融化的雪花,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一条蹦蹦跳的桃花鱼。文人赏雪,别有风味。大多是心事悠长,却也极究意境。
我听雪,有点独辟蹊径的范。
每年,冬至一过,我便盼望雪神的降临。首先,我期待一场风,一场来自朔方的风。我的逻辑是,那风,就是大雪纷飞之前发出的第一声号角。那风,卷着裹雪的云,凛凛冽冽,从遥远北方,从浩浩长空,拍着铁翅,鸣着长号,呼啸而来,摧枯拉朽,万虫俱灭。那风,犹如成吉思汗的百万铁骑,轰轰隆隆,地动山摇,神惊鬼泣,在天地间奔腾疾驰。整个世界皆在呜号,唯我在笑。当翻滚的浓云蓦地撕开一条裂缝,几缕阳光昏昏欲睡地射出惨白的线条时,我不禁地雀跃起来。我知道,这叫开雪眼,雪就要来了。
朔风响起不久,天空就洒下层层晶莹的颗粒,像稻米,像糖霜。我们把它唤作雪霰子,也叫雪米。雪米是个急性子,一出声就是“沙沙”响,如同浔阳江上的琵琶女弹琵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雪米落在屋背的青瓦上,“啲啲笃笃”地响个不停,恰似炮米花炸了筒,四处飞溅。坚强的,在瓦凹处积成霜,脆弱的,很快就化作烟。雪米落在地上,地上顿时一片白花花,像铺上一层盐巴。我迈开脚步走向前,脚下的雪米仅发出了丁点响的呻呤声——刷——刷,很轻很轻,如果你不小心,根本就听不见。亦然“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雪米落在池塘里,一片“叮咚”声,池塘的水似开未开,涟漪层层,宛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雪米下着下着,不知不觉间,天空就飘起了鹅毛,飞起了白絮。此时,天上人间,万籁俱寂,唯有雪的声音如歌如慕。雪是北方佳人化身的,绝世而独立。它高贵、圣洁、凌寒,一顾再顾的朔风和雪米,皆是它的游骑和先锋,这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它为何如此慎重,三顾方到,珊珊来迟。它是悄然而至的,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羞答答的,轻盈盈的,像白色的玫瑰在盛开,似素洁的桐子花在绽放,若银色的蝴蝶在飞舞,一片一片地悄无声息地落到大地上。一着地,它微哼了一声,就碎了。雪是北方的佳人,是天上的仙女。你坠下凡来,是犯了错,落了难,还是遭了冤?是高处真的不胜寒。雪来到大地,嫌人间太繁华、太喧嚣,走进雪的世界,就“嗽嗽嗽”地对我说——错错错、莫莫莫。我听到,雪对我说的全是懊悔的话;雪对我唱的,皆是忧郁的歌。
雪也是鲜活的,虽没有脂的质感,却有心的灵动水的柔情。除了温暖的阳光,世上的万物甭想把它收拾干净。它就白茫茫、白皑皑地躺在原野和群山之上,也有一番遗世独立的美丽。嗨!雪——原来居然是阳光的女儿!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对此,我根本就不赞同。阳光之女,冰清玉洁,何须人间之俗香,它是此时无香胜有香啊!“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雪就是这么奇妙,只要真心喜欢它,它就会把人带入梦幻般的仙境之中。
多年以来,我自认深谙听雪之道。长大后,我才知道,想当初年少时,我根本就看不懂雪,读不懂雪,更听不懂雪的声音。
蓦然有那么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以前听雪,我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环节,算是白听了一场。雪的声音,最动听的那一段,乃是太阳出来融雪时。阳光像慈祥的母亲,无限深情地照在雪的身上,抚慰着它,怜爱着它。这时候的雪,是温暖的,是乖巧的,是感动的,它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欢乐的歌。
瓦上的雪声,滴滴答答,答答滴滴;树上的雪声,答答叮叮,叮叮答答;地上的雪声,咽咽汩汩,汨汨咽咽。它的声音和歌唱是那样的富有节凑,那样的悦耳动人。
雪是无私的,它把洁白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化作了一股股涓涓清流,滋润着干涸的大地;它把千言万语默默无闻地,化作了一首首无言的歌,奉献给山川河流。“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真是有声音的。它的声音,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你听,那淙淙潺潺的流水声,那百鸟争鸣的婉转声,那蓓蕾怒放的吐香声,那春草泛绿的迎风声,那庄稼拔节的芬芳声……这一切,皆是雪的声音哪!
雪的声音——万物生长的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