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地窝子,留在世界的那一端(散文)
只有住过地窝子的人,不论以后走到哪儿,他都能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作者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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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偏远的北疆连队附近,虽然尚存着兵团人在六、七十年代住过的地窝子,却早已不再住人。除了被人们刻意保存以外,大量的将被尘土彻底掩埋的地窝子,已在残破不堪中遭人遗弃,充当着野兽、鸟禽和蛇虫的乐园。距离这种古老住房的不远处,砖房、楼房、别墅洋房成为一种惯常的建筑,人们迅速而完整地遗忘了曾经住过的地窝子。
前几年,陪内地朋友去哈巴河县185团旅游。在靠近边界线的一个连队里,仍保留着几间专门用于红色教育的地窝子。顺着狭窄的通道低头侧身钻入,站在四周皆是泥土、屋顶低矮的房间里,天窗直射着滚烫的阳光,照射着记忆中熟悉的环境,细碎的沙土时不时“扑哧扑哧“滴漏般落在肩头。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让我的脑壳“噼”地一声连上了电源。短短一刹,思维的冷静和感情的记忆,像地线与火线被人为地合上电闸,电石火光间,我被一双有力的手拽进了曾经住过的家。
那一间,被我遗忘已久的地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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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家,总是处在不停搬移的状态里,让我时时怀有一种高悬于空,坐在车上左右摇晃的错觉。小时候住过很多的家,不管怎么搬,除了离不开河水滚动的乌伦古河以外,搬来搬去,老是在准葛尔盆地的将军戈壁边缘打着转转。当然,还有留在记忆深处被地窝子烙出的最早印记。
爸爸老是调动换连队,害得我们一家人不停地跟着他走。最后,我们终于到达新成立的连队。
新连队、新房子、新家庭,虽然我家去领房子到的很早,可是,分给我家的地窝子和别人家一模一样,都是伏在一群稍微隆起的土堆下面,没有一点先来早到的优惠;所有的家,根本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记得我家的号码是第3排左边6号,我们理解的就是第3排,左边第6个房间。走着、数着、找着,很容易就找到了以后的家,快乐而幸福地打扫起来。不久,又有人家找过来,歉意地对我们说,这是他们家,谢谢你们的打扫!这家人解释的理由很简捷,要面对面的看左边,而不是背对着的左边,是我们自己没问清楚,把左边搞反了,找错了。所以,话虽未说完,意思很明白。妈妈挥手摘下头上的纱巾,用力地拍打着身上厚厚的尘土,二话没说,就把清理一半的房子爽快地交给了人家。然后拎着铁盆、扫帚和水桶,扛着行李继续去找我们真正的家。
后来,这家人的二儿子和我成了同学,并排坐一张课桌,共同学习“我爱北京天安门”课程。熟悉以后,常去他家玩,他家的墙壁尚留着我用铁锨铲平时的痕迹。坐在他的家里,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识感。我妈妈最后清理过的一间地窝子,最终确定成为我们的家。虽然和这间几乎一样大小,却没有这家人收拾得漂亮整齐。这家的墙刷着干燥的白石灰,顶棚糊着一层报纸,正中留有一扇方方正正顶窗,除了镶嵌着透明的玻璃,还用白色塑料布钉得整整齐齐。正面墙壁贴有穿着绿军装的毛主席画像,还有电影《红色娘子军》女主角的剧照。相比之下,他们家比起我们家来,显得亮堂洋气得多。
后来,为避免找错房子发生混乱,连队召开大会宣布分配纪律,以后各家找房子时,必须要背对看序号,脸要面朝着红旗,因为红旗下面是连部。有了这个新规定,后面来的人家再找房子时,果然有了秩序,很少再有乱找、吵嘴、打架让领导头疼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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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地窝子面积不大,加上自己辟出来烧饭放物的地方,估计在16平方米左右。除去一个大床,一张桌子、一座灶台,房间四面全用掺着麦草碎屑的胶泥抹平,即使火墙和烟道都提前砌进了墙壁,炉子缩进墙上被挖开的壁龛里,仍然觉得房间狭窄拥挤。屋顶留下一块报纸大小的窗口,其它部位全部搭上檩条、铺上金黄色的芦苇麦草,然后在屋外盖一层厚厚泥巴。天窗是一块透明的塑料薄膜,上面被棚上结实的木头格子,围上几层红砖垒成的四方形。标识很明显,就是用于防止外人不小心从窗口掉进屋里摔伤受罪。
这种半身埋在地下的家,看似不好看,不高大、不雄伟,也不壮观。可是住久了,才知道它的好处是什么。即使外面天寒地冻零下四十度,即使外面酷暑炎炎赤日高悬,房间始终保持着冬暖夏凉的温度,丝毫不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住这种房子的最大好处就是四周空旷,便于人们按着自我想法加以改变。在你家四周凡有空当的地方,不论怎样美化绿色和精细化作业,绝对不会有人前来阻止你。所以,春天一到大大小小的人们就开始忙碌,铺地、铲土、填坑、种树、铺草、洒水,一派人丁兴旺的景象。我们家门前左右的空地上都洒上清水、平整好地面、捡走硌脚的石子。在进出的过道旁种着一排从河坝挖来的小白杨,房子四周栽满了从戈壁挖回来的马兰花、野菊花和其它说不出来名字却好看漂亮的花草。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天天抬水浇花灌树。
就是从这间满意的小屋起步,我们开始有了人生的记忆,开始读书上学写作业搞文化大革命,开始在收割后的田野上拔草捡麦穗,开始给远在山东老家的爷爷姥爷写信,开始从收音机里知道毛主席、党中央、北京上海和美国朝鲜古巴阿尔巴尼亚……
随着社会发展,连队开始盖用土坯和红砖混建的平房,连队干部、老军垦、会计司务长、老师兽医卫生员之类的公务人员,陆续搬进了新房子。没有搬走的人家还得继续住着等房子,他们趁机打通和占用着邻居人家搬走后空出来的地窝子,生活环境顷刻间改变不少。我们家也一样,趁乱占了一间邻居腾空的房子,我和大弟弟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紧接着,几年前接收的一批内地知青,也到了成家结婚年龄,为了建好自己小家,他们不仅把房间私自掏挖扩大,还把邻近的地窝子用狭窄的过道连成一起。
好在连队的领导聪明大度,睁着大眼睛硬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大家便把贫困的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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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成人们干活劳动很忙碌,生儿育女同样不让自己闲着。女人们密集地生出一批孩子,连队也密集地多出一群群小鸡小鸭和小猪。我的弟弟妹妹们和这些小动物一样,每隔几年,就会有新的弟弟妹妹从地窝子里抱出来晒太阳,就像大条田里年年生长出来的青色麦苗。
很多人喜欢躺在床上看天窗,我也一样。小小天窗,是看星星、看银河、看月亮,看阳光的第一窗口,也是感知四季变化、品味人情的汇集之地。连队偶尔进来一些外地人,尤其是内地的男女知青,他们不熟悉地窝子,做出的蠢事常常让人发笑。有时,干脆就坐在我家天窗旁,嘀嘀咕咕和女朋友说事谈情,说到兴奋时,还能听到俩人吧叽吧叽亲嘴声。每逢此时,父亲和母亲就会立即停下来,睁着四只大眼睛,同时怔怔地狠命瞪我。我只好缩低脖子低着头,伸着一双小手去捂耳朵假装不听。
有时,一些不知情形的野兽小动物光临寒舍,比如,胖嘟嘟地滚成肉疙瘩的刺猬、冲高冲低乱撞一气的野麻雀、小燕子、野鸽子,常常成为意外的不速之客,成为我们兴奋的追逐捉拿的猎物。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一只被追逐的野兔子,扑嗵一声正中掉进了我家的大铁盆里,在摔晕后的迷迷糊糊中,成为我家一顿惊喜交集的美味;也让我在学习成语“守株待兔”时,有了较为鲜活的事例向老师和同学们四处炫耀。还有一次,正是午睡时分,被父亲轻手推醒,急忙睁眼以为上课要迟到了,没想到,天窗上居然有二个尖尖的、伸着长长舌头的嘴巴,它们正用惊讶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天啊!这可是一对前来造访的西伯利亚野狼夫妻。后来,听说这一对狼夫妻把窝建在附近的戈壁上,又生下一窝小狼崽,祸害了几个连队单独外出的孩子和公家的几头牲畜。
其实,我们并未察觉在地窝子的门口和窗户旁,就有大地上的土著者悄然无声地来访过。从层层重叠脚印就能看出个一二,有动作轻盈的四脚蛇,有机灵快捷的老鼠,有横行霸道的野黑蝎子,有大摇大摆的胖蜘蛛、黑蟋蟀、花蛐蛐、花姑娘甲壳虫和一身黑白条纹的屎克郎,还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小昆虫。它们的到来和拜访,顿时间让半截埋在地下的房子,借助生命的繁衍和争斗获得了盎然的生机。这些家伙胆大妄为者到了无视人类存在的程度,以我们家为例,即使住着人,人类在忙碌地做着事,它们仍旧不放过访问的义务,傲慢得就像土著人的国王和公主,不紧不慢地来,又不慢不紧地走,根本就没把这些人放在它们小小的眼睛里。
有一次正值傍晚,我正写着作业,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丝奇异的细碎声响,扭头一看,只见一条指头般粗细的银灰色小草蛇,正扭动着细长性感的腰肢造访而来,它的尾巴在摇晃中咝咝作响;然后,扭转肢体、款款婷婷、微风踱步,柔情万种的沿着门道不辞而去。逢年节时分、喜庆请客之际,喝醉的男人、不熟悉情况的外来者,甚至是体重庞大的猪牛马骡,会像下饺子一样扑嗵扑嗵从天而降,成为寂寞生活中搞笑快活的事情。
想一想,我们人类何尝不是如此这般,不期而遇,突然间成为野生动物和禽兽世界的造访者,成为别人家中不请自来的闯入者。人与自然之间还是我们人类率先欠礼了,擅自动土、挖抗造梁地搬进地下的家,本来就无礼地打扰住过数以万年的老住户。
对于遭受影响的邻居们,人类的第一任务,就是拎着食物诚心诚意去拜访致谢,去表达我们心中惊扰别人的歉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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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窝子住得久了,顶棚就要开始下沉;孩子们的个头长高了,天天向上窜难免碰头;因此,每年浅浅的挖一层地面,成为居家男人的必修功课。如果不挖地面,不增加房子高度,谁都得弓着腰做事走路,谁都会稍一得意就要碰头,甚至乐极生悲地把额头碰得青紫绿蓝,狼狈不堪的像是刚打过群架。父亲老是怀疑我在偷偷打架,但是,没有找到证据和理由,自然也对我无从下手加以收拾修理。有一天晚上,他开完大会回来,对母亲说连队已经批准他回山东探亲的事情,因为他有好多年没回去看爷爷了,况且这种经过批准的探亲可以报销路费。谁知话说一高兴,就猛地起身抬高了脑袋瓜,结果现实很骨感,顿时就碰出一个大红色的肉疙瘩。这时,他才相信我头上碰出青包的说法。
住砖房的人家渐渐地多了,被遗弃的地窝子自然就跟着多了起来。一排一列的地窝子群里,数来数去寥寥星稀没几户人家来住了。窗破了,门倒地,房空着,自由舒适的环境却吸引着野外动物们、昆虫们、鸟禽们前来入住,还有那些充满性情、不愿住湿圈的家畜们,这里更是他们喜欢的选地。那一阵子,家里的小猪小狗兴趣一来,就和一群牲畜们结伙,跑到一间自己喜欢的地窝子过夜。那个时候,只要不开会学习,夜晚基本是无事可做,人们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谈恋爱,就是抓野鸽子。趁着幕色在出入口用网子悄悄一围,再用手电筒隔着网上照去,成群成群惊慌的鸽子朝着亮光处猛飞狠扎,一逮一个准,一网下来半脸盆。美味从来不会过夜,鸽子被薅净羽毛,变成铁桶里咕嘟煮着、飘着香气的美味。闻着从知青宿舍飘来的香味,妈妈总是摇着头,喃喃着作恶作孽,作恶作孽的词句。
很喜欢这种带着纯粹民间风格的建筑:厚实安全、清凉润湿、宁静平安,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沉稳,与四季变化牵成一起的感触,居然让人有了一种进入天堂的感觉。我的同学李建国他姥姥说过,天堂里不冷不热,安静自然,无人打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所以,我代表父亲给内地老家的亲戚们写信时,无不自豪地写道:我和我爸爸我妈妈还有我弟弟都住在我们的天堂里。
生命之间,都有着彼此相通的感受。大大小小的动物和人混住的时间久了,就会跟随房子的主人习惯地把这种天堂一样的家,也当成了它们生命的庇护所。有一年,我妈养的一头小黑猪,像喝药一样着迷而欢喜地赖在天堂里,不论怎样赶,怎样骂,甚至怎样驱打,它不是钻入木床下,就是躺在地面或角落里耍赖皮,任你如何驱逐就是不走。没有办法,只能随它便了。后来才知道,新迁邻居的家里养了一条土狗,因为小猪欺生主动争抢了狗的食物,俩个家伙就成了互咬的对手。土狗记性好,记恨地盯上了小猪,天天追着咬,只有小猪躲进了天堂才咬不上。事情过去几个月,它俩才算释解矛盾、和平相处。不久,我家就搬到了崭新的平房去住,当然也把小猪带了过去。等到年底杀猪时,才发现小猪不见了,几个男人找了半天,才在我家原来住过的地窝子里把它找到,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抓住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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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连队的平房建得越来越多,样式也变得越来越好看,渐渐地成为一个小小的镇子;地窝子就像被啃过的骨头一样,被人们彻底地遗弃了。很多地窝子先是被风填得半平,接着又被人类彻底扒掉填平,最后又会在一夜间,在“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中被犁成一片肥沃、平整规则的大条田。老连队的地窝子被犁成条田后,第二年春天,就在尘土飞扬中播上了“新春一号”的小麦种子。
那年夏天,几个男孩子站在条田一角,那是位置稍高一点的土包,远眺着阳光下一望无际、碧波起伏的小麦地,回忆着曾经温暖的家。那年,这块条田的收成非常好,成为全团管理作业的丰产示范田。几个男孩子中间,就有曾经年少的我,我是那样年轻丰盈,像一株长满绿叶的小树。
曾经不止一次在想,这个世界真的需要感谢土地!不论是人、动物,还是植物,甚至是矿物,哪种生命不是来自土地的滋养,哪个生命不是享受着大地的庇护,在深浅不一的泥层中被养育长大、被结晶成矿?土地就像一位性情宽容、心态温和的大哥哥,带着厚道淳朴的仁慈宅心,包容着挖掘泥土深入地底躲藏危险的动物们,包容着植于泥土之下寻找水汽用于成长果实的根须;当然,也包容为一已之利而贪婪地掠夺大地资源、最终将重新回归于泥土的人类。
如今,虽然常年住在繁华的城市,我的思绪仍然会回到地窝子的时代。有过地窝子生活经历的人,不管是住进再高的楼房中、再豪华的别墅,往往就是他们,率先地体验出人在泥土里的生活,从而,在通往天堂的道路上变得睿智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