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已经严重老化的楼群，最高是六楼。外墙的墙砖灰不拉几还一片一片掉落，院子里乱七八糟摆放着各种车子。电动汽车，电动三轮，电动两轮，一个都比一个横，和和气气友好并着的不多，大多车子不是斜着就是歪着，横眉怒目的，一个个流氓无赖的样子。偶尔有个稍微上点档次的奔驰一类的，还大大咧咧往小区主路上一卧，就差在车身上写上“我是豪车”这样的字眼了。一些车棚的柱子上扯了一道一道绳子，上面搭得花花绿绿，男人的大裤衩子，女人的乳罩，也有小孩子的尿布，在这夏日的燥意里，张扬地展示自己的形象。整个小区就像是一只癞皮狗，伸着舌头喘着粗气，胸膛一鼓一鼓的，谁也不知道它啥时候能一跃而起，在人的小腿上咬上一口。
　　 空气里各种气味夹杂混合，饭菜的香气，烧糊了的怪味，甚至是有一户住在一楼的人家窗户里飘出来隐隐约约的屎尿味。各式各样的声音进行着比赛，大嗓门，尖声调，男女高音，小孩子的哭闹声。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嘈杂，一切又都那么热气腾腾。
　　 “灵儿，军儿，快些吃饭，吃完饭，妈妈送你们上学校。”赵红一边麻利地帮孩子整理书包文具，一边大声催着。
　　 这是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很小，没有放沙发，直接放了一张小床，小床大约有80公分宽，上面的被子是粉色系，带着小黄花，这是灵儿的小床，也是灵儿和军儿日常游戏的主要场所。两个孩子最喜欢盘着腿坐在小床上打扑克牌，玩“七鬼二五三”，或者是玩“抢银行”。床的另一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棋牌图，偶尔，孩子们还会在上面下象棋，当然，这张桌子，最重要的功能是吃饭用具。一边一个小凳子，男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就摆放三个。
　　 此刻，灵儿和军儿坐在饭桌前。
　　 听到妈妈催促，“干嘛那么急，离上课早着呢。”军儿一边往嘴里扒拉饭菜，一边抱怨。
　　 “快点吧你，妈妈一会儿还要赶着点上班呢！”大一点的灵儿把桌上的碗盘收拾了，送到洗碗池去，又赶紧用橡皮筋把小辫子扎了扎，拿了小镜子晃了一眼，背了书包就走。
　　 安顿好后，母子三人共骑一辆电动车，向蒲西区中心校赶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昨夜一场小雨过后，空气显得异常清新，赵红觉得这干净来得珍贵极了。往日在外面转一圈，鼻孔里总是黑乎乎的，回家总是要用洗面奶来回洗几遍，恨不得连鼻毛都揪下来，才觉得干净。自家租住的这个小区和电厂离得比较近，每到西北风刮起，小区上空就是黑乎乎一片。也不知道那些把衣服晾晒到外面的人家咋想的，在赵红看来，在外面晾晒还不如在屋里晾干，想着那些黑乎乎的不知名的东西附着在衣物上，再和自己的身体亲密接触，赵红就浑身难受，尤其是隐秘部位，就泛起一种难言的意味来。但是当年手头太紧，只能捡着便宜地方租，那时候也不知道这电厂污染这么厉害。好在，快要从这大杂货铺搬出去了。一想起这个，赵红心里就雀跃起来。刚刚从小区出来的时候，赵红注意到昨天因为小雨收了的衣物，今天一大早，就又招摇起来了。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农村过来的租房户，生活上也不太讲究。但是赵红还是很注意这方面，她平时很喜欢看一些健康和养生，一家子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此刻，电动车飞速旋转起来，女儿稍大点，坐在后面，儿子在前面。其实儿子也八岁了，个头不低，如果站在电动车前面，会挡住赵红的视线，只好每次都让儿子半蹲着身子。幸好电动车前面有个凸起的部分，小家伙可以借点力，即便这样，赵红的头也要往一边偏过去，才能看清路。
　　 儿子和女儿隔着中间的妈妈打着嘴仗。
　　 姐弟俩最爱玩的游戏是成语接龙，姐姐懂得多，每次都是弟弟输，小家伙还老不服气，两人总是争来斗去的。斗完成语，两人又比赛着背诵了课文，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赵红开心地听着，时不时插上一句，偶尔还给他们做评委，这段上学路，赵红已经走了五年。如今灵儿上五年级，军儿三年级。
　　 赵红看着儿女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笑着和他们挥手告别。再有一段时间，一家人就能在这个小县城有自己的房子了，在这个小县城租房住了五年，房价就像奔跑的千里马，马尾巴肆无忌惮地甩着，后边跟着一大群一大群呼吸着尘土的买房者，在他们稍一犹豫的时候，那马尾扫着他们的脸飞快远逝了。一千每平方米上升到两千三千，现在好的地方已经五六千。可是没有办法，赵红他们最初一点积蓄也没有，就算是最便宜的房子他们也买不起。现在手里的积蓄足够交一个首付，再简单装修一下，入住没有问题，其他的就准备贷款慢慢还，孩子也慢慢大了，好歹要在这里有个自己的窝吧。
　　 要说中国人观念的变化，还真是快。美国老太太和中国老太太关于房子的段子早就成了过去式，现在谁也不想再做苦了一辈子买了房子还没住上几天就死了的中国老太太了，新一代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贷款买房的概念，提前享受还能督促着奋斗，多好的事啊。赵红早就有了压力，已经在脑子里计划了各种挣钱方案。孩子大了点，晚上可以独立在家了，这个时间，或许可以去夜市摆摊去。这个小城有几个夜市，大家推着特制的小推车，带了简易的煤气灶，就可以卖一些简单的砂锅面、烩面、串串香，或者是烤鱼之类的，有的还会腌制一些凉菜。小城的人爱吃会吃，夜市挺红火的。赵红听说有的人靠摆摊发了家，都买了两三套房了。两三套啊，赵红真是想都不敢想。其实，真正愿意奋斗的人都不缺机会，赵红村里邻居卖瓜子赶集头的，都给几个儿子买了房了呢。不就是起得早点睡得晚点吗，或许冬天手会冻裂吧，想一想，赵红又有点发怯了。
　　 可是，她太想早早离开那个污染严重的地方了，总觉得早晚有一天那黑色的浮尘不光是会弄脏鼻孔，还会从鼻孔进入气管，接着，心，肺，肝，肾等都会变黑，就算是血液或许也会变成黑色，每每赵红这么想着，浑身就像是长满了虱子一样。有几次夜里，她还做了大同小异的梦，梦里，不光是自己身体内部全部变黑，还有军儿灵儿，兵子，一家人一个一个成了黑心黑肺的，到赵红醒来的时候，巨大的恐惧弥漫在黑夜中，呼吸困难，就像是被谁掐着脖子。好在这几年兵子正干，也不胡乱花钱胡乱逛了，再也不说离婚那回事，一心一意过日子。赵红抬头看了看天边，一抹红霞如锦缎一般展开，多好，生活真是充满了希望。
　　 赵红非常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刚结婚那几年，兵子鬼迷了心窍，嫌赵红个子低，眼睛小，不水灵，三天两头瞅事，两人可没少生气。幸亏赵红是个会哄人的，嘴甜，连削带哄，生生把兵子拉了回来。前几天兵子打电话，一口一个妞叫着，夫妻俩的感情跟掉到蜜罐里一样。想着想着，赵红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对了，前几天兵子电话里提到头疼了，不知道好了没，一会儿再嘱咐嘱咐他。
　　 到了工作的超市，赵红把车停在老位置，就从兜里摸出电话来。叮铃铃，还没等赵红拨出去，电话响了，是表弟唐濯的，兵子就在唐濯那里帮工呢。
　　 “喂？嫂子，你把家里安排一下赶紧过来吧，兵子进医院了。”
　　 “进医院了？咋回事？病了？和人打架了？挺严重？”赵红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一边往前走着，兵子才三十五，身高体壮的，能有啥事？进个医院还得让自己过去，这一来一回几百公里呢，家里这俩孩子咋办，自己从老家出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给孩子陪读，照料他们的日常生活，中间在超市打短工。
　　 “嫂子，你别多问了，赶紧来，钱我这里有，暂时先垫着，你让二兵也过来。”
　　 “啊？唐濯，到底咋回事啊？”这下赵红才真正慌了，让二兵也去，那可一定不是小事。
　　 “说是脑出血，现在昏迷着呢。”
　　 赵红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好像一道白光攫取了她的心神，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