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桃叶河(微型小说)
桃叶河的水。哗哗。
夏雾弥漫,翠鸟啾啾。河岸桃树繁盛,果园蓊郁。
榴芬拄着拐杖,看着孙女穿着月白的裙子,爬在树上伶俐地摘桃,眼眶忽然湿了。
快七十年了。那时村子叫太平村。
太平村不太平,捐税多如牛毛。村子西边便是桃叶河。河岸野槐隐隐,遍布荆棘灌木。夜里,漆黑的河面升起浑浊的雾气,狰狞又可怖。
那时的榴芬,才八九岁,整天跟着爹娘,沿途售桃卖鱼。暮霭初上,一家回船,摇橹停在芦苇荡,支起炉子,吃粗鄙的晚饭。
桐灯如豆。
爹还在忙碌,娘还在缝补。爹和娘种桃树庄稼,捕鱼捕虾,忙得像磨盘,却总不够交税,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的眼神,只透着愁苦麻木。
榴芬永远忘不了那个喧嚣的清晨。
她睁开疲倦的双眼,看见娘跪在河梆,哭得死去活来。爹和几个背长枪的士兵抗争,拗不过,被他们绑走了充壮丁。
娘想尽了法子,还是没有门路。刚开始,爹还能托人写信。过了几年,消息全无。有人说,爹和新抓的壮丁,坐轮船去台湾了。
大海相隔,娘和榴芬更没了盼头。
从此,娘就喜欢看河水。河水尽头是长江,长江连接大海,大海那边就是爹爹。
“妮儿,你爹肯定也这样看着我们呐……”
真正的生离死别。
无望等待中,终于迎来了解放。再不用交繁重的捐税,不必担心人身安全,但还是穷啊。村子成立合作社,不能私下做买卖。大伙一起吃大锅饭,那就更穷了。
稀汤寡水,娘还是忙大了榴芬。榴芬二十岁入赘了丈夫,又生下女儿。娘脊背弯了,身子不灵活,脑子也不好使了。她从三十岁熬到五十岁,从五十岁熬到七十岁,在朝思暮想中去世。爹爹啊,你还活着吗?
桃叶河的水。哗哗。
榴芬四十岁那年迎来了改革开放。她和丈夫春龙在村子两岸,承包了果园。春龙也会行船。每年鲜桃上市,春龙便一筐筐地运桃,运到埭上,或贩售到更远的村镇。
她没有等到爹爹。
九十年代初,榴芬辗转得到一个消息:爹爹早在去台湾第三年就因水土不服,生病去世了。榴芬无法将爹爹的骨灰取回,只得打开一个存封多年的木箱,将箱子里爹爹穿过的衣裳,放在娘的坟头烧了,立一个小小的衣冠冢。
桃花依旧绽放。
榴芬一天天地老了。女儿大了,也入赘了女婿。女婿也种桃。他不会行船,但会开卡车。女婿一车车地运送鲜桃,行驶在河边平整的小道上,能开到很远的地方。
二十一世纪初,村子拆迁了,四周新盖了整齐划一的楼房。女婿卖桃发了财,又把桃林改建成果园。种桃树的同时,也经营农家乐。女儿女婿齐心合力,发家致富,更将孙女培养成农业大学的学生。
榴芬是满意的。
可就在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很清幽。
她还是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娘穿着月白的衫子,梳着发髻,发鬓插一朵栀子花。爹爹呢,摇着蒲扇,穿着青色绑腿裤,一脸温和地朝她微笑……
醒来后的榴芬,执意来到河边。
青青的桃叶河里,有爹和娘的魂。他们的魂魄,一定常在河边相见。
榴芬在河边烧了纸,念念有词。
拆迁后的村委在原址,新建了湿地公园,开发生态旅游项目。河岸,除了繁茂的果园,更有罕见的飞鸟,珍贵的红杉。
暮晚风徐。
河上缓缓驶来一条热闹的游船。拍照声,赞叹声,不绝。
桃叶河,不再是孤苦无依的穷人避难所,而是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游客观光地。
榴芬啊,你真是赶上好日子了。
八十岁的她立在河边,弯腰驼背,白发胜雪,却又笑靥如花。
桃叶河的水呀,依旧,哗哗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