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教书的兵(小说)
一
这次回乡,我家和隔壁吵得更厉害了。本不是什么大事,农村的土地纠纷,谁家都有过。其实对我们来说,多一块少一块没有什么大关系。只是对方盛气凌人,让人心中服气不得。
两家终于闹得僵了。他们说,从此不走我们的公路。他们准备在屋后面,一座坟前,建一个停车场。
我觉得挺好,这样就会清静了许多。他们屋后面有一块空地,只有一座坟在那里,停几辆车,完全没有问题。不过,提起那座坟,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家的宽老太太。说起他,已经死了十来年了。
为什么叫他“太太”?这还得从我们建始的风俗说起。原来呀!在我们那,只要是爷爷的父母辈,管他男的女的,一律太太叫起。而我家在的地方,小地名,就叫做“马客山”(这可是好名字,自带骁勇气),山上多多少少还有五六十户人家,这其中,就数我们邹姓的最多,山下有一条很长的峡谷,就叫邹家槽。
本地的邹姓里,我们家算是嫡辈。而我家隔壁,也有一户邹姓,和我家共用一间老堂屋,所以唤作“同屋”,但他家原来并不姓邹,因为当时邹姓兴旺,便改了姓。他家三代单传,都是独儿子。我说的这宽太太,就是单传的那个儿子。他比我爷爷大一辈,所以我叫他宽太太。
谁承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他老手里,不单传了。宽太太得了两个儿子,又得了四个孙子,人丁渐旺,他家田亩多,人又勤快,吃得苦,满可以衣食不愁。所以自我记得他起,宽太太就是过的乐天知命的日子。他起得很早,在院子里走走,把假牙拿下来(他一颗牙都没有),放进一个杯子里,用水泡,一会儿再拿起来,用牙刷刷。他老爱喝点茶,还只喝绿茶(我们这里很多人一辈子只喝绿茶),他有一只紫砂茶壶,不大,是不是宜兴的我不知道,他渴了,也不用茶杯,拿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咕咕嘟嘟就是半壶。所以他早上,“例行公事”,就是烧一壶开水,泡他的茶。
此外,他还会看历书、雕木头、写几手毛笔字。他家有个小阁楼,实在是小,里面除了一台老彩电,就是一张书桌。我小时候很喜欢去他这书桌前玩。书桌我家也有,不稀奇,我爱的是桌上的历书,那里面半神半鬼着天不着地的奇异故事,才着实吸引我。书桌上还有个他雕的小毛猴,刷了彩漆,毛猴半蹲在椅子上,笑脸朝人。另外还有一个笔海,里面大篆小毫,插得满满的。他老了,很少写字,平常日子里,他只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开玩笑,打趣我,他喜欢和我说话,从来不厉声厉色,总是笑。但我见过他写的字,用墨很浓,很秀气。我家有一年的春联就是他写的。
这样一个辈分很高、多才多艺的老头儿,小时的我自然是极感兴趣的。我多次在吃饭的时候,问过我爸宽老太太。
“哎?!同屋太太以前是搞莫的?”
“教书的!”
“哦!难怪!”
“那在哪儿教书?孙家坪?”孙家坪是我读小学的地方。
“哪里哦!在杉木坑!”
“只怕咯!杉木坑哪里有小学!”
“以前有,现在拆了。”
“哦!”
“那他教几年级?”
“一二三年级。”
“杉木坑一共有几个年级?”
“一二三年级!”
“……”
“那他……”
“你管得多!看着碗里!吃饭!”
……
又有一次,我又提起这个话。
“宽太太老了嘛!”
“老了!是年级大了!”他又接着说
“你别看他是个教书的,年轻时还当过几天兵哩!”
“当过兵!真的?”
“嗯——!”
“游击队还是八路军?”
“国民党”
“……”
“那后来呢?”
“后来,在张家崖里把一口牙齿摔没了!”
“哈哈哈!”
这样,我才慢慢“知道”了宽太太。
我前面说了,宽太太是三代单传。传到他这里,他爹一想,这不行呐!代代种地、代代单传,这得有个起色才行呐!咋办呢?咋办!读书呗!不听别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嘛。嘿!黄金屋。好!于是他爹拼命地种地,拼命地省钱,把宽太太送到私塾,这一读,就是十二年。等到他十二年长学上完,嘿,北伐又结束了,国民政府不要私塾生。
我这宽太太的仕途,还没开始,就绝了根儿。没办法,世道他不由人咯!官是当不成了,可人嘛,总还得吃饭不是?他爹又只好求亲拜友,低头下气,操碎了心,把宽太太分到杉木坑小学教书。教一二三年级。
当时,宽太太十八岁。
二
教书的日子,虽然穷,但也清闲。每天带着小学生,扫地打水煮饭上课,自自在在。我颇怀疑,宽太太的“茶癖”,就是那时养成的。宽太太虽没上过正经小学,可腹中颇有点书墨,他是念过长学的,古人诗文不在话下,又跟着老师,临过几年字,学过两手雕篆,所以应付几个小学生,是颇为自如的。
他上课,教二年级娃娃们背诗。他读一句:
“一去二三里,”
娃娃们清脆的、幼稚的童声,也跟着读一句: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
这样一晃,就是五年。这五年里,我的家乡多了个新称呼:湘鄂边苏区。苏区不苏区,与宽太太无关,他只管教他的书。这不,一天,他照常在讲台上教拼音,远远地听见嘈杂声,跑步声,他没管,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跨跨跨……!”到了外边操场上,他往外一看,不得了!清一色黄衣服!他想出门看看,脑袋刚探出去,“别动!”,被抓了。
宽太太的“黄金屋”没了,倒是给他发了杆破枪,当反动派去了。
三
我爸说同屋宽太太当兵,那可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啥?”
“三过家门,而不入!”
“为什么不入?”
“不敢!”
“为啥子不敢?”
“唉!”
“你宽太太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没法子,只能跟着部队,去重庆走了两年,因为官店的共党越来越多,调他们回来‘剿共’,往官店开进,走的就是门口这条公路。那天你宽太太的娘在田里割猪草,看见国民党大兵来了,连忙屁滚尿流躲到岩缝里,好看见你宽太太就在部队里,还偷偷瞅家门,但他娘不敢喊他,躲在旁边看得眼泪直流。看着走远了才敢回去。”
“他娘怎么不敢叫她?”
“要枪毙的!”
“这么没人性?!”
“就是。你宽老太太到官店,打了半年,打了个大败仗,被贺龙打得像一帮老鼠,只有跑的份。他命大,没被子弹打死,又跟着部队原路逃了回来,经过家门口,到底只敢偷着瞄一眼。”
“可谁知世事无常!你宽太太在的那支国民党部队,逃到巫山,会和了援军,休整了一年,又打了回来,还是‘剿共’。事呀!就是这么巧——他们又照着原路开了来。因为天晚了,看见我们两家院子大,又是夏天,就让这些兵直接睡在院子里,把我们屋里柴抢了,洋芋抢了,在院子里架了个火,烧着吃!你那宽老太太缩在墙角,看见自家大门死关着,就像条狗一样,在自家门外露了一夜。你爷爷天麻亮时起来撒尿,看见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兵,一泡尿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他们后来打得怎样?”
“嗨!打个屁!队伍里有个家伙起来撒尿,站在田坎上,看见贺龙的部队,黑黑压压,从官店直开了下来,尿都没撒完,扯起嗓子鬼嚎一声:‘兄弟们,快起来!逃命呀!贺龙打来了——!’吓得这帮龟孙子,魂都不要了只管逃命。不过,也真是他妈的倒霉,我们家原来喂的有一匹小红马,当时不知怎的给他们营长瞅见了,那个王八蛋,骑着就给老子跑了!”
“啊?!我们的小红马?!”
“我们还有马?!”
“那可不!你自己太太养的。”
“他妈的国民党!”
不过,这次逃命,宽太太就留了个心眼儿,他看见后面红军追得紧,一拐弯,一个人逃到山里面去了。他没想到的是,其实一直有两个红军在追他,眼望见前面就是张家崖了,后面又没有退路,这怎么办?他心里想:这抓回去肯定要枪毙的呀!还不如跳下去试试看。宽太太心一横,他妈的,横竖是死。一个箭步,就从三四丈高的坎上飞了下去。结果?哎!没死!原来下面是田,土是松的。等到红军把他揪起来,一看,哈哈!一口牙在树桩上嗑没了。
最后枪毙了吗?当然没有。红军把他押到村里,问他:
“哪人?”
“本村的!马客山六组。”
“你为什么要当国民党反动派?”
“被抓的。”
“那你以前是?”
“教书”
“在哪里教?”
“杉木坑小学。”
“想不想参加红军?”
“不想。”
“那你想做甚?”
“教书,种地,都行!”
“你敢保证?”
“敢保证!”
红军连长转身问村长:“李大叔,他说的是真的?”
“一字不假!他是个老实人,念了十二年的长学!”
于是当场作保签字,当场就把他放了。
我这宽太太在家里待了几天,喝了几天稀粥,还是不想种地,一天早上,他揣了三个烧土豆,又教书去了。
我前面说,我看见过宽老太太写的字,其实,除了那幅春联,还有一首诗,是题在一本旧书上的,字是小楷,很秀气,诗如下: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