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世界狠狠地爱，拼命地爱，粉身碎骨地爱，现在，我爱不成了。
　　 我是死到临头才觉出她的亲切来。早晨，微风轻轻地吹，田野上总有欣欣向荣的东西，太阳升起来了，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谁会第一个跟她打招呼？跟她说一声：世界，你好！远处的山峰，辽阔的地平线，青青的草原，无边的森林……鸟儿站在绿色的枝头，小虫子躲在树叶背后，接着风醒来了，天空干干净净，温暖的阳光涌入，蓝天有了清晰的表情，朵朵白云，像一艘艘邮轮驶过湛蓝的天空……啊！这时候，谁都想到外面去，扑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沐浴阳光，呼吸空气。
　　 可是，这美好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对我来说，真舍不得。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心和留恋，希望时间慢一点，让我再看看，再听听，再好好地爱一次。我呼吸急促，精神恍惚，即使在这样干净的早晨，我也过得胆战心惊。每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又给了我新的刺激，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让我咳出血来。鲜红的，就像窗外太阳的颜色，我的天翻地覆的五脏六腑已经完全和我作对，它是我的敌人了。
　　 一个月以前我不是这个样子，我站在一片葡萄园里，阳光落在绿色的葡萄架上，光把每一粒葡萄变成了玛瑙，透着光，果肉清晰。已经辛苦劳作几个月了，眼看就要收获，赶上早市，可以卖个好价钱。家里等钱用的地方太多了，母亲的哮喘，父亲的肝炎，他的背又驼了许多。我还有一个哥哥，连续的高考失利，已经彻底把他变成了疯子。
　　
　　 二
　　 这是一个夏天，确切的说是夏末秋初。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光在洁白的墙壁上亮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病房里很安静，一切都在无声中。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像火车的震动，强烈地来了，又渐渐地远去。
　　 “郭森林。”
　　 叫我名字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她的声音很甜，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甜美的声音。仿佛我的名字只有在她的嘴里才能变得这样好听，仿佛我的名字只有通过她才能变成天籁之音。
　　 “郭……森林……打针。”
　　 她又叫了一次，声音比上一次拉长了一点，在我的名字里加了更温柔的音符，像似隔了千山万水，怕碰疼我似的，轻轻地贴着我的耳膜，像细细的泉水流到我的心里去了。
　　 她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隙。霎时强烈的阳光涌进来，她就站在光里，整个身体朦胧的像起了一白雾，雾蒙蒙地罩在她身上，整个人妩媚了。她举起针，针在她手里变得透明，显得可爱了。我看见她注视着从针头里挤出来的液体，像一串串眼泪，滑落了下来。我伸出胳膊，她温热的手指抚在我的手臂上，很轻，带有一点舍不得的柔情。
　　 “忍着点，给你先做个皮试。”
　　 像被人掐了一下，我看见鼓起的小包。转过脸，她的洁白的脖颈，因为弯着腰，露出隐隐约约的胸……我赶紧闭上眼，仿佛做了一件错事，对不起她了。她没有觉察，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从口袋里拿出体温计，隔着光看了一眼，甩了甩，递给我。
　　 “今天好像不烧了……”声音还是那么轻，在屋子里漂浮着。
　　 几分钟后，她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我的胳膊。
　　 “很好，今天可以输液了。”我拿出体温计，递给她。
　　 “啊！降下去了。”她开心地笑了，像是发现了遗失的东西。
　　 “真的好多了，也没有浮肿。今天专家会诊，记着先不要吃东西，别喝水，等会给你做个化验，我想你好起来的。”
　　 她安慰我，继续笑着。一身洁白的衣服下面，我看见一颗快乐的心。
　　
　　 三
　　 这是两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到轻松。我的身体一向很好，感冒也不曾有过，即使冬天再冷，我依然觉得身上热乎乎的。初中还没有毕业，我就辍学了，哥哥为了高考，寒窗苦读，命运却跟他开玩笑似的，总是相差一两分，始终上不了线。他想上大学，从农村走出去，可是，太难了。别人的录取通知书可能刺激了他，一夜之间，全都变了。他开始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谁也不敢靠近。天冷了光着身子，天热了穿着棉袄，有时刮风下雨，他会站在雨里，跟雨说话，跟风说话，跟天说话，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精神病人了。
　　 父母怕了，想着学习是一条出路，没想到却变得这么痛苦，出人头地的愿望成了眼泪。我不念书了，接替他们劳动，接替他们养家糊口。农民就农民，种好自己的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人勤地地不懒，只要有手也不会饿死。我开始踏踏实实地种地，十年了，日子终于有了起色，家里也有了家的感觉。最近几年，村里又开始栽种果树，经济效益比种粮食好多了。我也种了一大片葡萄，这种水果，成熟期短，见效快，而且易于管理。今年第一次挂果，眼看就要成熟了，我想好日子就要来了。
　　 村里人跟我开玩笑，等卖了果子，有钱了，郭森林也该娶媳妇了。是啊！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在地里劳动整整十年了。我起早贪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偷过一次懒。父母年龄大了，长年有病，身体越来越不好，有些重活根本干不了。我多干一点，他们也能轻省一些。哥哥还是老样子，说疯话，一个人发呆，不过比以前似乎好了一点，有一些简单的农活，偶尔还能跟着做。这个家有了我，也在慢慢地变好。说到娶媳妇，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谁会看上我，愿意跟着我一起吃苦受累？
　　 同龄人有的已经结婚了，这让我羡慕。可人家的条件好，看着家徒四壁的自己，我只能埋头苦干。我想明年开始养猪，那样收入肯定能再增加一点。地里的活加上养猪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应付，再说喂猪的事简单，哥哥说不定还可以帮忙，有点事做，也能树立起他的信心来。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却病了。开始只是感冒，接着就发高烧，近四十度，体温始终不退。我去了小诊所，用了药，不见一点效果，身上还是烫，血好像就要沸腾了。打针的针头拔出来，小小的伤口，血流不止。大夫开始担心，叫我上医院好好检查，我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总觉得自己是铁打的。可这次实在抗不过去，到了医院，抽血化验，看了诊断，医生直接让我住院了。这是我第一次住院，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多的吊针，我想药既然用了，流进身体里，我的病一定就能好，地里的活还有很多，都在等着我，我们家不能没有我，没有我，这个家就彻底垮了。
　　
　　 四
　　 早上，她又来抽我的血，还是温暖的手指，还是甜美的声音，她的脸很白，眼睛明亮，像干净的水，穿一身洁白的衣服，简直太好看了。声音很轻，怕我听到似的，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她语气里的悲哀。像伤心的人不愿意说出伤心的话来，欲言又止。我想诊断结果肯定出来了，我就去找医生。
　　 “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就是我的病，我虽然不清楚它是什么，但医生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那是绝望又无可奈何的眼神，那是希望又突然破灭的眼神，那是叹息又极不情愿的眼神，我懂了。
　　 “我还能活多久？”
　　 “……”
　　 医生没有回答，我要死了。
　　 老天爷！我要死了，你知道吗？我才二十几岁，我还没有娶媳妇，我还没有爱过一个女孩子。我不想死，我死了，我妈怎么办？我爸怎么办？我哥怎么办？我死了，谁来帮他们？
　　 这两年，我妈哭的少了，她流了多少泪，才盼着我长大了？我爸的话也多了，脸上偶尔还有笑容。他喜欢听别人夸我，一提到我，他就有了精神。
　　 “你家森林好，懂事，勤快。”
　　 “森他爸，有一家姑娘，年龄和你家森相当，托人给我说了，对森有意思，啥时候让两个娃娃见见面，把婚事一办，你就省心了。”
　　 姑娘，不就是我要娶的媳妇吗？我还没有见她，现在，却要戛然而止了。
　　 别死，葡萄卖了，有了钱，我就去跟姑娘见面，我就要娶她。再有几个月，我就开始养猪，养鸡，还要养羊，养牛。娶媳妇需要很多钱，到时候，把猪卖了，把牛卖了，钱就凑够了。我还要摆酒席，我还要请全村人，救过我家饥荒，喊我妈老嫂子，送衣服，送南瓜，送米，送油，记不清借了多少东西，给他们还的时候只是摇头的乡亲，我都要请来。我还要请最好的厨子，烧最好的菜，在我结婚的那天，我要带着媳妇一起给大家敬酒，我郭森林能有今天了，一定不忘乡亲们的大恩大德。
　　
　　 五
　　 现在，全完了，就像火车急行，突然没有了铁轨，就像房子永远失去了屋顶。
　　 母亲不是还在家里等我回去？葡萄不是马上就要成熟了？那葡萄真甜，一定能卖很多钱。
　　 “再生障碍性贫血”我跟你有什么仇？你怎么跑到我身体里来了？求求你出来吧。你知道我活着有多重要？你知道那个家里不能没有我？“再生障碍性贫血”你害死我有什么好处？你害死我就等于害死了一家人。
　　 一个是孤苦的老妈妈，一个是穷困的老父亲，一个是疯子哥哥。我死了，他们也活不了。世界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让我死？我不想死，我还想好好孝敬我妈，她哭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现在却要看着她的小儿子死在她面前。求求你了，我爸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他老了，已经没有几年活头了。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让我死在他前头。
　　 “你别这样，说不定是化验错了。”护士拉住我，我的头不停地往墙上撞。两个太阳穴像被人挖掉了，头要炸了。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嘴里念叨着，嘴唇咬出了血。
　　 “谁说你会死？”护士突然抱住我，声音却凄厉了。
　　 她应该比我大，我应该叫她姐，我没有姐，多想有个姐姐，她会认我做弟弟吗？
　　 但我还是没有叫她姐姐，哭声却变大了。满楼道的人都看着我。
　　 “唉……”
　　 有人走过来，无声地站着。
　　
　　 六
　　 我经历过很多夜晚，但那一夜是我最留恋，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夜。我把自己活过的日子仔细地想了一遍，从记事开始，到我上学。我的第一个朋友，第一次打架，第一次感动，第一次哭……我想不起来，我哭过没有？我跟四眼最好，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有人欺负我，他跑过来帮忙，陪我挨打。后来我的个子长高了，就跑过去帮他，有了力气，我们谁也不怕。
　　 现在要死了，还是不要告诉四眼，我没想过自己会死，他肯定也想不到，告诉他，他该有多伤心。还有我妈，也不要告诉她，我怕她想不开……
　　 可是，我是她的儿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她。我妈把多少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能看出来，她看我时眼光里全是疼爱。还是告诉她吧，就当是去地里干活，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在家烧火烧饭，我喜欢吃她做得饭了。千万不要告诉我爸，他穷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还要为我担惊受怕，真对不起他。我哥最好了，他已经没有痛苦，就是不知道他心里还有这个家没有？我死了，他会不会替我撑起来。以前他的样子可帅了，全村人都夸他。
　　 这一夜真长啊，天老是不亮。我想看看太阳，看看蓝天，我还想到地里去，看看葡萄。好多天没干活了，那些农具肯定也想我了，想不起来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了？我常常把它们拿在手上，真像我的兄弟。我干活它们配合我，从早到晚，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应该跟它们告别一声，告诉它们，我要死了，以后不管谁用它们，都要像对我一样。
　　 天怎么还不亮，窗帘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还在吗？做星星多好，永远也不会死。住院了，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们，干完活，躺在野地里真舒服，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天空，你会发现银河有多美。有些星星太亮了，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有些模模糊糊，像人瞌睡的眼睛，似乎吹一口气就不见了。可现在，它们真的不见了吗？还是跟我一样，要死了？不会的，它们在天上，过一会再看，一颗也没少。我要死了，变成星星该多好，我就能看见以前生活的地方，看见妈妈……
　　
　　 七
　　 天终于亮了，楼道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活着的人又在迎接今天的幸福。门吱纽一声，有人进来，有人出去。生命把时间给了我们，让我们自己到荒原上去寻找。有人找到了，有人迷路了，有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坚决要出院，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护士姐姐一直送我到门口。
　　 “回去一定按时吃药，要有信心，要活下去。”她虽没有哭，但眼泪流了出来。
　　 我也不想死，可我能说服老天爷放过我吗？
　　 真想抱抱她。
　　 “姐，如果我活着，一定来看你，认你做个姐姐。”我终于说出了口。
　　 “我做你姐，姐喜欢你这个弟弟。一定要回来。”她哽咽了，嘴里发出了哭声。
　　 一个月以后，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还没来得跟我妈及说一声保重的话，她也死了。她埋怨我走得太快，不等等她，才刚刚两天，她的头发全白了。我问她家里好吗？她说很不好。爸爸伤心欲绝，已经病倒了，没有人照顾他，身体越来越虚弱。
　　 我妈还告诉我，乡亲们知道我死了，很难过，都过来帮忙料理后事，帮忙埋我。埋我那天，四眼回来了，静静地坐在我跟前，一句话也没说。
　　 时间好像又过了几天，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一个月，我爸也死了。他说，看不见我妈他不放心，看不见我，他活着没意思。我突然觉得幸福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我爸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葡萄丰收了。
　　 只有我妈老是念叨，我们真狠心，我们把疯子哥哥一个人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