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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星月】城里人终是梦(小说)


作者:张家村 白丁,24.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33发表时间:2019-12-30 14:13:09

一九九六年的初秋,刘亚萍背着简单的行李,像是村里在外打工的姐妹们的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望望四周的田野,庄稼高低参差,辽远安静,她把脚步放慢了。
   太阳在西边,还高高的悬着,不刺眼,柔和地照着。远处的村庄,因为远而安静,玉蜀黍地里,玉蜀黍杆上坠着饱满的玉蜀黍穗,脚踩着的乡村的路,路两边的小叶杨,都像是和她久违了的风景,就这么明亮亮地摆在眼前,她感觉眼睛里有些酸涩。
   一群麻雀被她走过时惊吓到,扑棱棱飞起,又落在不远处的谷子地里。她捡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那群麻雀惊慌地飞起来,落到更远出。她笑了,儿时放学,一群懵懂的小丫头小小子,背着书包,也似这群麻雀,撒欢,自由。不小心调皮闯了祸,被大人大声一呵,嘁喳喳逃走。
   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落在她的脚下,她想去踩一下,像小时候一样,听听细细碎碎的莎莎声。一阵风,那片叶子在她前面打了个转,吹向路边,被路边的草拦住,不动了。
   她低头时看到了自己的鞋,一层灰尘,她走了很久的路了。从城里到娘家的村庄有二十几里路,是步行走回来的,她不想坐车。
   那一年,表姑做媒,她嫁给了城里的腿有点跛的赵梦生。
   赵梦生除了腿的毛病,模样还是俊朗的。刘亚萍第一次见他,是被他一脸忧郁的气质吸引了的。那不是乡下青年的憨憨厚厚和愣头愣脑,也没有城里其他一些青年的流气,而是她在电影里看过的,那些带着眼镜的,捧着书的,或者弹着琴的,眼睛比嘴巴说话多的男人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刘亚萍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去,刘亚萍的心就颤了颤。掠过她脸和身体的男人的目光,她不太记得清楚有多少次,因为她的心没有颤动,她不需要去记得清楚,这次她认为她是喜欢赵梦生了。他站着不动,看不出他的脚有毛病,白净,整洁,重要的是他带些忧郁的眼神,很有她喜欢的文艺气息。
   她嫁给了他。
   刘亚萍长得算是漂亮的。那时候,农村的姑娘都想找个城里的对象,由于城乡的不平等,在其它方面就要找回平衡。普遍的就是城里男或者家穷或者太丑或者有残迹,在城里不好找,才找农村姑娘,还能找个农村的漂亮姑娘。很多农村人都羡慕城里人,想成为城里人,也只有漂亮姑娘才有更多机会,找个某些方面有缺憾的男人,交换来变成城里人的身份。
   赵梦生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刘亚萍不喜欢太话痨的男人,她说那样的男人不稳重。她也不喜欢太粗犷的男人,她说那样的男人脾气爆。现在她知道了,她喜欢的就是赵梦生这样的,话不多,偶尔说出一两句,语调不高,语速不快,好像是有点不带情绪不带感情,但她听惯了村里人情绪饱满的吵架似的说话,现在和一个有这样说话节奏的男人一起生活,她感觉自己也将是文明的城里人了。
   渐渐地,刘亚萍咂摸出赵梦生的话确实不带感情,几个字从他嘴里不疾不徐地出来,像是被他随意吐出的烟圈,(他很少抽烟,只是偶尔,但姿势的优雅和烟雾后面更忧郁的眼神是她喜欢的),连他的体温也不沾染一点。特别是对她刘亚萍。
   刘亚萍开始心里不得劲了,想想就连在床上,他也没有多说一句温暖的话,像是在哑剧表演,只在剧情热烈的时候,配上几个哼哼啊啊语气词,算是一场情事的结束语,然后是比夜还深沉的静默,直到他微鼾渐起,刘亚萍才把自己从飘飘欲仙的白云端慢慢放平到床上,翻个身,背对背,没指望地入眠了。第二天醒来,迎面遇见婆婆的热情,夜里的冷落暂时就搁置一边了。
   刘亚萍勤快,农村出来的姑娘都能吃苦,再说这家务活哪算是吃苦,以前在娘家,被派不用去地里干活,在家做饭,那是美差。
   公公婆婆对她满意,时常关心她,虽然她知道他们主要是关心她的肚子,是不是他们的孙子扬鞭策马十万火急赶来她肚子里了。但她还是很感激公公婆婆给她的温暖,能把夜里他们儿子给她的一块冰缓和成一滩水。她也跟婆婆用写意的手法描绘夜里的情景,婆婆说,这孩子性格内向,害羞呢!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这绝望对刘亚萍来说还不至于,或者说还有点早,绝望是后来的事。
   那时候还没有这首歌,是我让周杰伦在刘亚萍的窗外唱这首歌的。
   刘亚萍如果听了这透彻的忧伤,赵梦生那点与她无关的忧郁又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赵梦生的忧郁与她无关,是从婆婆那里。她把婆婆零碎的抱怨拾掇起来,拼接出一大块,像从破衣服上剪下来的补丁。这个补丁始终补不住赵梦生心里的残破,现在又蒙在了刘亚萍的心里,让她有点气息不均匀。
   原来她喜欢的赵梦生的文艺,若干年前不是这种风格的文艺。
   那时,刘亚萍在自家田里掰玉米穗,想起大伯家的慧姐相亲的事,和慧姐愉快又羞涩的样子,不禁又联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有一个男人,她和这个男人会无比的亲密,亲密到彼此的身体,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好意思仔细看,却要把它整个儿的呈现给这个男人。想到这里,她的脸开始发烧,心也突突地跳,像是做了不检点的事。偷眼看看四周,生怕自己的心事让别人看了去。
   也是那时,赵梦生牵着他的恋人的手,走在公园的林荫道上。他们在谈论诗,谈论哲学,谈论尼采,谈论弗洛伊德,谈论自由和异化,也谈刚刚看过的电影,谈流行歌曲。他们时而挣得面红耳赤,时而又开怀大笑,有时候还深情凝视对方。他们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他们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迎面冲撞来的新思潮混杂着青春的荷尔蒙,撞翻了父辈交给他们手上的传统,他们看到前方一片五彩缤纷,他们以为生活充满了美好,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在向他们招手。
   赵梦生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迎接当头一棒,他高估了青春的荷尔蒙有势不可挡的力量,盲目乐观新思想能跨越根深蒂固的传统壁垒。当他恋人的父母朝他挥去一棒的时候,不忘回头训斥,你真爱她,就不要纠缠她,你跛着一条腿,能给她幸福吗?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赵梦生也没听过这首歌,我想就让刘若英唱给他听吧。
   后来,他的恋人被她的父母送到了省城,后来,听说她成了别人的恋人,后来,又成了别人的老婆,后来,他不想笑,也不想说话。
   他的父母慌了,慌不择路,求亲戚告朋友,给他介绍对象。无论什么样的姑娘,他都不去看,而是礼貌又斯文地对介绍人说,不慌,等等再说吧。姑娘们谁也不想把青春耗在等一个瘸子上,纷纷展翅飞向光明的枝头。亲戚们翻翻白眼撇撇嘴,一个瘸子,哪来的牛气!等着小瘸子变老瘸子吧。拍拍屁股,一去不回头。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也不能嫁做商人妇。赵梦生不是妇人,也不是美妇人。那妇人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得已嫁与商人。赵梦生不管你是商人还是官人、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不要,他只要清净,他想像牛一样反刍,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他自己和别人塞进他胃里的东西慢慢反刍一遍,再细细地咽下。
   他的爹和娘不让他反刍,吃都吃下了,翻来覆去地嚼,除了反酸水还有什么味道?
   眼看别人家的孙子都在门前跑来跑去了,爹妈急,急得团团转,又心疼又生气,不舍得骂,更不舍得打。父亲唉声叹气,母亲偷偷抹眼泪。终于,母亲病倒了。赵梦生拉着母亲的手,望着母亲日渐一日憔悴下来的脸,他妥协了。
   刘亚萍成了他们家的儿媳妇。承载着公婆传宗接代的厚望,又兼任着赵梦生安抚他父母的道具。这是她想要脱离开贫穷的农村,进入到城市的世界交换来的。可是在她这边的砝码里,还有她喜欢他的成分,而他却没有,他把她交换来就搁置在那里,行使她的职责好了,他对她没有期待。而她却有,如果那算感情的一部分的话,她喜欢他,她也期待他的感情。
   现在,刘亚萍的期待明显落空了,并且感觉哪哪都变了味。她只是他孝敬父母的道具,是替他父母传宗接代而使用的工具。夜深人静,她蜷缩在他的背后,听他梦里喊一个女人的名字,悠悠的有点遥远,远得像村里的戏台上,小生呼唤青衣的凄凉,他们在台上咿咿呀呀长袖善舞,她在台下清泪直流。而此刻的泪,她是为自己流,赵梦生,你又把我当成你戏台上的道具。
   刘亚萍有点愤怒了。她的愤怒是不再配合他隔三差五的哑剧表演。演你的独角戏去,她在心里恨恨地说,然后狠狠地裹紧被子,任他拉扯绝不松开。赵梦生是斯文的人,从不粗暴。
   刘亚萍不知道他是对她有了怜悯,还是怕完不成父母的心愿而失职,他对她温柔了许多。她的怨气还在积郁,不能因为他的一点施舍就感恩戴德。
   可她也有顺水推舟的时候,不是屈服了他,是屈服了自己,因为青春的火苗烧得旺盛,不燃烧一把,她会被自焚的。
   火苗暗淡下来,彻心的凉浸透她的身体,那是屈辱。她两眼空洞地望着黑暗里的天花板,身边那个背影细微的均匀的呼吸,让夜更安静。看吧,他连睡着的姿态都那么温文尔雅。他又在会他的青衣。刘亚萍躺在他们的床上,看他们水袖长舞,执手泪眼相望,哝哝私语,极尽缠绵。另一种火苗又在她的心中蹿起,是恨,是妒。
   她连身体的本能都要假借别人的名义。她自己呢?她是谁?她又算什么?难道父母锣鼓喧天把她嫁出去,他们家鞭炮齐鸣把她娶进来,是要她过这样的日子的吗?
   这样的日子就这样过着。她的火苗烧了又灭,灭了又烧。他的哑剧从隔三差五到十天半月上演,间隔越拉越长,她却总是在每个夜晚,闭着眼睛看他们咿咿呀呀互诉衷肠。
   公公的少言寡语依然持续,婆婆聚焦在她肚子上的目光,从柔和变得越来越有力度,话风从婉约派转向豪放派。终于,婆婆说,两年多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去医院看一看。
   刘亚萍怎么能不去看呢,她早就去看过了,因为她还期待她和他有转机,或许孩子是拯救母亲的天使。那次是她自己偷偷去的,想着无论什么原因,好趁早有个心理准备。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她先把心放进肚子里。正常就该怀孕了,是不是她心中的冰火厮杀,孩子不敢来?
   这次婆婆让她去,就公开地再去一次,万一这次医生能有新发现,她身体的某个角落藏着罪魁祸首?那也无所谓,她自己下不了手,就交给别人处理吧。很多次,她想做个决定,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又因为她的懦弱,被一片茫然给吓得缩回去了想要挥起的衣袖。
   检查结果,有一点问题,宫寒,医生说,中药调理一段时间看看,其它的一切正常。
   她带回了中药,中药的草香和药汤的苦味从此就弥漫在了家里的砖缝瓦隙。婆婆严格遵循医生教导,让她保持好心情,因体虚要进补营养。婆婆一度的豪放语风又改成了婉约,把别人孝敬老人家的滋补品也转手给她。虽然赵梦生还保持哑剧后续的戏中戏,刘亚萍也不太在意他了。她有点感动于婆婆,为了抱孙子也不容易。所以她兢兢业业地熬汤,大义凛然地喝汤,大有一不怕苦二不怕苦的精神。
   可能是她的身体被苦大仇深的生活折磨太久,几副中药完全拯救不了它。接着又提了几副回来,小火轻煮慢炖,熬煮着全家人的希望,也熬煮着每个人的耐心。
   药罐子在炉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中药味,使里面的人有苦也不想说。
   这样,婆媳联手抗战了将近一年。刘亚萍是主力军,并且这场与她的身体争夺孙子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她咬牙也要坚持。婆婆终因年老体力不支,首先败下阵来。婆婆敢败下阵是因为她还有退路,退到一个制高点去指责她,我在为你忍受煎熬。刘亚萍没有退路,她只能听着婆婆的指责。
   也难为婆婆了,为着儿子的残迹忍气吞声,又为着生不出孙子的儿媳忍气吞声。她不想忍了,她的耐心被一点点消磨掉。
   像是酝酿已久的脓包,终究会因为一方的突破,脓血四溢。婆婆渴望孙子的梦破灭了,没了一点希望。她把家门打开,把浓浓的苦药味放到门外去,把家丑也放到门外去,她说,再不打开门,她快要被憋疯了。左右邻居的老姐妹来安慰她,回家后各家的饭桌上,破解了困扰他们很久的谜底,怪不得老赵家儿子结婚好几年没有孙子,原来是他们家儿媳妇不会生,要不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一个瘸子。
   刘亚萍又去求助医生,医生说,让你男人来做个检查。
   老婆和娘闹了那么大动静,赵梦生不想过问,白天工作晚上睡觉。家里弥漫的苦药汤的味道,他没有反应,苦滋味他已经脱敏了。他娶来刘亚萍是想跟她过一个白头偕老的,生一个或者几个孩子,让他的父母过一个像别人家一样的日子,他好躲在太平盛世下,游走自己的心灵世界,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可是天不遂人愿,总是要与他这个有残缺的身体过不去。
   他被刘亚萍拉着去医院了。检查结果,他的精子成活率几乎为零。
   刘亚萍也懵了,她从未怀疑到赵梦生身上。吃了这么多的苦药汤也没什么,婆婆对她的责备也没什么,一辈子不生孩子呢?她要仔细想想,想了不到五分钟,不生就不生,只要他对她好,他对她好吗?刘亚萍还没好好去想,赵梦生已经走出去医院很远了。
   她在后面跟着,大街上人很多,有匆匆走路的,有慢悠悠逛街的。她喊他,他没有回答,径直往前走,因为用力,平时不怎么明显的跛脚,显得像是小品里滑稽演员夸张的表演,她一瞬间跳出自己的身份想笑,却又感觉他和她都不好笑,又想哭,却也哭不出来。
   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她,她也没有跟公婆说医院的诊断结果。公公依然叹气,婆婆还是话里带刺,她却没有了以前的难过和委屈,甚至有时候还能笑出来。婆婆说,“作孽呀,上辈子做了孽!”公公附和一声,“唉——”
   ​她的笑不是幸灾乐祸和阴毒报复,她是真想起来好笑的事才笑,而且不能让赵梦生看到,同床共枕了这几年,他的心她也能懂一点,那种苦像是可以从床的那边流到她的这边,她不好再笑得出来。
   赵梦生说,离婚吧。
   刘亚萍说,好吧。
   仿佛她等这一句话等了很久一样​,他们都耗尽了最后的一点温度,冷静地卸掉了彼此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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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观念。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成为城里人成了人们的梦想,尤其是女孩子更是百般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城里人。于是,嫁到城里去就成了一条捷径。但是,这,却很有可能要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前提。很不幸,生长在农村的刘亚萍就成了其中的一员。她嫁到了城里,嫁给了腿有点跛的赵梦生。而赵梦生也是因为腿有残疾的缘故,失去了自己的爱情。从此,赵梦生有些变态起来。经过治疗,无果了。而刘亚萍还要面对婆婆的责备。最终是刘亚萍等到了期待中的赵梦生提出分手。这个故事带给我们思考的问题还有很多。推荐阅读。【编辑:快乐永远】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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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9-12-30 14:16:24
  这是还处在打工潮热闹时期背景下的故事,作品反映的主题比故事本身还要引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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