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焦沟的焦二爷是一位地道的牛把式。可不是吗？同样是打场，他打出的秸草金黄发亮且草中不夹一粮食；同样是耕地，耕得又深又平又直又快。别人一场活下来，牛都累得散了架，可焦二爷一场活下来，那头牯牛兴奋得好象要朝小母牛身上爬一样。所有这些，都缘于焦二爱牛。在打场时，焦二爷会趁干部不注意，让牛偷偷地往粮堆上猛吃几口，而在耙地时，焦二爷又一定会在边上拉根绊子帮牛拉。
　　 农村耕地，最讲时令：初秋气温太高，耕出的地是“死肉块子”，来春不喧；而要是等天上大冻，地又耕不动了，所以每到霜降前后，生产队歇人歇牛不歇犁，又因为焦二爷活干得好，他总是被安排在夜里耕地。那时由于人烟少，夜里总会出鬼火，还有一种叫“恶畜”的东西。据说那东西有时像一阵雾，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有时又会像一只兔子，你走慢，它就走慢、你走快，它就走快，始终跟着你。每到这时，那头乌黑的大牯牛便会“哞”的一声，扬走头上两根剑一样的利角象“恶畜”刺去，那东西便是不见了；有时焦二爷抡起鞭子，“叭”的一声朝那东西抽去，那东西也就逃开了。那根鞭子有一丈多长，指那打那，可焦二爷从没用鞭子打他的牛。夜深人静时，为驱赶寂寞，为了给自己壮胆，焦二爷会给牛唱歌：呵啊呵勒勒，呵啊呵勒勒，收一笆头哟，种一酒杯勒。这在我们农村来说，叫”打勒勒“，也没有什么歌词，那勒勒声高吭激越悲凉，渗透着对艰辛生活的感叹和对牛的同情，静夜里传出几里开外。远住在东庄的一个王姓姑娘听着听着，脸就红了。第二年，她成为他的新娘。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们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四个女孩，一个男孩。
　　 （二）
　　 俺叫焦二丫，俺上边有一个姐，下边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在我没满周岁里，俺妈将俺偎在“窝篓”——也就是城里人说叫“摇蓝”的东西里，就到生产队抬淤去了。真冷呀，到他们收工时，俺差不多被冻死了。俺妈被俺大狠狠地修理一顿，后把俺放心口焐，俺才活了过来。从俺记事时起，就好像从没吃饱过。那时俺大会在夜用借来的”青岛“自行车，把家中仅有的细粮偷偷地运到水满桥那边，找人换成山芋干、豆饼之类的粗粮运回来，再找左右邻居换成细粮。这样左捣腾、右捣腾，俺们才不至于被饿死。为了这事，他总是以”投机捣把“罪名被生产队批斗，可他总是”死不悔改“，依然我行我素。俺十三岁那年，俺大说丫头识字没有用，将来总要嫁出去的，所以俺含泪放下书包，背起草篓割草喂牛挣工分。俺们一年也能吃上几回肉：因为那时穷，邻居养的猪呀狗的生了病没钱看，死了。邻居便把死猪死狗开膛破肚，割肉便宜外卖。这时俺大就把握在手心都已湿了零星碎票子递上去，换回斤把荤腥。当他把肉递到俺妈手中，总会感叹：我终于明白，每当人死后，他的儿女们为什么会哭：那是因为死人不能开膛破肚卖钱，还要花钱埋葬死尸。而俺妈总骂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俺大总是呵呵一笑：本来就是嘛！
　　 俺十五岁那年，生产队那头牯牛因为牙口老了，队长在公社办了屠宰证，要杀它。得知这一消息，俺大特意去看了它。它好像通人性，朝俺大扑通就跪了下来，眼里流出浑浊泪水。可有什么办法呢？俺大不是干部，手中没权，无力改变它的命运，便流出同样浑浊的眼泪。大牯牛被放倒后，队里每人分到半斤牛肉，余下的弄到街上卖，可能进了队里的小金库。俺大执意没要分到手的牛肉，而是要了一对牛角挂在屋檐，时不时望上两眼。吃饭时，俺弟也抬头望了牛角闻着邻居家飘过来的味，流下了口水：真香呀！话刚说完，从没挨过打的他的头上便重重地挨上俺大一筷子：你他妈的找死，快吃！俺弟便就着泪水，吸溜吸溜地喝着稀饭。
　　 （三）
　　 俺是俺大唯一的儿子。小时候，俺兄妹多，俺的日子不好过，俺两个姐姐日子更不好过。好在包产到户了，俺家分了不少土地，政策也放宽了，俺大就买了头小驴，朝山东那边贩卖泡桐，回程再从大尹山带回石头倒卖。每当早上出车时，俺大总是将俺妈为他准备的烙饼撕下一小半给俺，再撕下一大半给驴子吃，然后自己将不大的饼子一口吞下肚去。这时俺的三妹和小妹便在一旁“吸溜溜”地淌口水。俺大就骂：馋嘴丫，你要是能为俺拉车，俺的饼全让你吃！稍懂事的三妹便拉小妹，一边呆着去了。1985年，俺大在山东那边买来几千棵山楂树苗，俺大想：反正土地到户了，自己想种什么种什么，将来山楂结果了，一亩地产上几千斤，那怕就二毛钱一斤，也比种粮食划算。可树苗买到手，大队干部不让栽：你种这个，他种那个，不是乱套了吗？俺大好不容易求爷告奶，才栽上了。可干部留下一句话：让你栽可以，可是只要上面一发话，立马就得拔去。俺大把树坑挖得很大，先在树坑里放上细泥面子，再放上树苗，然后朝树坑里灌水，一棵树要几担水，几千棵，就要上万担水。我们那能吃得消呀？倒是俺大，起早摸黑地挑水，只到晚上看不见了才罢。树栽下去后，为保证树的成活，还要隔三差五灌水。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年过后，树终于挂果了。可收成并不如当初计划那样，再加之树大荫多，妨碍相邻庄稼采光，干部命令拔去，不得已，全部刨去。俺大不甘心，决定在地里种辣椒。第一年的辣椒收成很好，还清了俺家所有的外债。第二年，俺大决定扩大规模。却不料一场大雨，一夜间地里成了汪洋。倔强的俺大又决定种西瓜。他先把地深耕耙平，再打上垅子，施基肥，然后把小棍量成一米长一根的尺寸，一米一棵，决不许有半点出入。这倒头西瓜娇惯得很，水肥要求很严，还要打头掐尾，很费事。俺再也受不了，屁股一拍，跑进城里干起了钢筋工。
　　 在工地混上年把时间，俺发现贩运建材生意来钱快。决定买汽车做这个生意。俺跑回家找俺大要钱，可俺大死活不同意，说跑车跑马三分险。可吃不住俺死磨，他卖了驴子，又卖了一些粮食和树，给俺三万块钱。在那时，农村要是出一个万元户，是了不起的事，可俺大给俺三万，俺又向姐夫借点，买了货车。又过几年，经别人介绍，俺娶了媳妇。说起俺的媳妇，俺就挺骄傲的，漂亮得很。可就是脾气有点怪。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她娘的独生女，惯坏了，将就着吧。
　　 又过了几年，做建材生意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不好做了。俺与老婆一商量，把汽车卖了，买门面房开旅店。可钱不够。俺不好出面，便就叫老婆出面。俺老婆也真是厉害，到家一句话就把俺大难倒了。俺媳妇说：老爹，你将来指不指望俺呀？俺大说，俺就你这一个儿子，不指望你，指望谁呀？俺媳妇说，这就好。现在俺买门面房差钱，要是你不给钱，可就指望不上俺了！俺大手左搓搓，右搓搓，老脸憋得通红，没有办法，向亲友借，又求贷给了俺媳妇三万元。哈哈，别人无官一身轻，俺买门面房没欠一分钱，俺是无债一身轻呀！
　　 开了旅店，俺又凭多年的手艺，做了修车师傅，收入很好。可眼看儿子大了，结婚总不能在旅店里结吧，所以看到了一套房子。要说在房价飞涨的今天，也不算太贵，才三十万。可凑来凑去，还有缺口。俺知道，俺大已被榨干了，自己不好出面，便又叫能干的老婆出面。老婆买了几斤水果到老家，见面笑嘻嘻的：老爹，想不想和俺们住一起呀？俺大说：老了，俺肯定要和你们住一起。俺媳妇说：可住一起可能有困难了，现在俺买房，只够买小套的，住不下你们。俺大说，那你们就买大套的，就能住下了。俺媳妇说，说得轻巧，大套买不起的，除非你给钱。俺大说，俺那来钱呀，俺和你妈天天要吃药，养猪还要本钱周转。俺媳妇说，这不关俺的事，你看着办。俺大实在没办法，说，我只能给你两万，别的真没有了。俺媳妇拿回两万，俺又借点，终于买到了大套。
　　 （四）
　　 大姐：
　　 你好！
　　 你和二姐、三姐都远嫁外地，靠近俺大的，就只有俺了。你抽时间回来一下吧，俺实在没有办法了。自打那年西瓜被水淹了以后，俺大一心养起了猪。他养猪，俺不反对，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这不，前年秋天，他吃一口，呕一口，叫他去看，死活不去，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到海西医院一查，是胃癌，动了手术。可他一直不信，说是医生误诊了，肚子上伤口针线一拆，就要回家，说看不惯大嫂的脸色，更吃不惯饭：分筷分碗，跟喂小狗似的。俺劝大嫂，俺嫂说：谁孝顺谁带去家服侍去，带出国也不关我的事。大姐，你说大嫂说这叫什么呀？结果，俺大一回家，便同俺闹上了，起因是他住院期间，俺作主将他的喂猪的饲料卖了，又将他的责任田包给了二柱。闹完后，他强行朝二柱要回了责任田。现在好了，种了头十亩地，还要喂猪，你说他不要命了？俺只要一劝他，必定招来一顿臭骂：现在遍地是黄金，你自己不想苦，还不让我苦！
　　 今年春天，他又发病了。俺与大嫂商量一下，想把他带到大医院查查，可一开口，俺遭大嫂好数落：老爹的病是死病，你们个个不要出馊主意，将钱朝水里扔！要是孝顺，就带去家，反正俺也没得老爹的钱。苦一辈子，也不知钱那去了。那话的意思，明显就是俺几个闺女用了俺大的钱。大姐，你说她讲的是人话吗？
　　 你一定要抽空回来呀，你不能眼看俺大的死不管呀，救救俺大吧！
　　 小妹2012年4月10日
　　 （五）
　　 （120驾驶员笔记）
　　 今天是2012年4月15日。上午没接到急救中心电话，中午接到一个电话，到张家集拖一个喝醉酒的。下午17时30分，接到指令，说焦沟一个叫焦二爷的摔伤。我加大马力，救护车呜哇呜哇地驶向大焦沟。
　　 一到那，发现患者焦二爷成了血人，嘴里还在不住地朝外喷血，他家电视机里传出康熙王朝的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看这架势，这焦二爷就向天再借五天，恐怕也难喽！从现场医生与焦二娘的简短对话中得知，这焦二爷是胃癌复发，前天和昨天还赶了集市，今天家中来了老表，焦二娘到地里种豆角去了，焦二爷起来送老表，却不料摔成这样。我不敢怠慢，在18时25分将患者送到医院。医生一查，瞳孔放大，血压急下降。双手一摊说，没救了，回家准备后事吧！
　　 生老病死的事我见得多了，也没朝心里去。转到急救室门外一看，见到焦二娘正和一个漂亮的妇女在吵架。就听那女的说，反正我家不能停死人，想放那放那去。焦二娘呢，只是哭。后来来了一个小青年，搂着焦二娘说，奶奶你不要哭，现在我不当家，不让俺老爹停在我家不碍事。但以后我当了家的话，要是家里也死了人的话，我就把他拖到街上，不管他是谁。那女的听了这话，怔了一下，好像同意了，接着挤下几滴眼泪。不知是她觉得让死人停在家里憋屈，还是没有能将死人”开膛卖肉“而觉得可惜。
　　 唉，又一老人归西去了！
　　 （六）
　　 刘姐，听说了吧，大焦沟的焦二爷死了。唉，尽管与我非亲非故的，但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他可是我忠实的储户呢，每年总在我这存万儿八千的。尽管有钱的人觉得这存款不多，但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老俩口还要吃药，挺不容易的。
　　 我能骗你？你在五六天前在街上看到他不假，但他真的死了。他下葬后的第二天，他的儿子与媳妇就拿着他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在我这查他的存款的，这不，这是他儿子提钱留下的存根。
　　 （七）
　　 又是一年麦收时。俗话说，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如今不同了，都是动用大型收割机。露水刚干，就见焦二爷的地头停下一辆轿车，从车上下来一个青年人和一位漂亮的妇女。又开来一辆收割机，三下五除二就收了个精光。接着又来了一辆小货车。那个女的与开小货车的谈了半天，最后，那女的说，一块二毛一斤就一块二毛一斤吧。然后，新收下来麦子过磅，装车。
　　 小货车开走后，青年人和那个漂亮的女人来到老宅，将能卖的农具卖了，不能卖的送了人。坚壁清野后的老宅，只还有那对挂在屋檐下的老牛角，似乎在默默地看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