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709年是一个阳历没有闰日、农历没有闰月的平年，亦是牛年。
　　 这一年的大年初六，阳光高悬在天，虽然还带着冬的冷艳，却已微笑迎春；这一天，往日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如同迎接贵宾般穿红披绿，满溢了喜气，就连风，似乎也感知了长安街的不同寻常，收拢了翅膀悄悄躲进了旮旯里。也难怪，这一天，由康熙皇亲自指婚，一等公，官居工部侍郎、湖北巡抚的年遐龄的小女，时年十五岁的年宛若，就要嫁入王府了。
　　 虽然作为嫁入王府的侧福晋，一切都要按照大清朝的皇室规矩办事，婚礼的场面不会很隆盛，但对于年家来说，与皇家联姻的隆幸和荣耀还是无与伦比的。也正是基于此，一大早就来年家贺喜的亲朋好友，早已经齐聚一堂，更有那些有着远见卓识的，前几天就送来了厚礼。话说，这一天年家大宅门里里外外都贴上了大红的囍字，而喧腾喜庆的气氛自是一路洋洋洒洒在长安街头飘出了好远好远。
　　 吉时一到，在鞭炮礼乐的鸣唱声里，花轿一路吹吹打打被抬进了胤王府，被搀扶着的、身着红嫁衣，头戴凤冠的年宛若，顶着大红头巾，袅袅婷婷踏进了雍王府第。对于她来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怀揣一颗处子之心，以极盛的打扮，以新娘的身份跨进王府，嫁给那个名叫胤禛的四王爷为侧福晋。
　　 是夜，温婉娇羞又满怀了悸动和忐忑的小宛若，正式成了胤王爷的女人，也是从那夜起，胤王爷成了她私底下轻唤的四郎。
　　 新婚是幸福甜蜜的，正所谓红烛映罗帐，你侬复我侬，郎自多情妾多意，鸳鸯多缱绻。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迎春花般娇艳的宛若，成了王爷的专宠，四郎成了她一个人的相公。
　　 其实，生性寡淡又为人冷漠的胤禛时年已经三十岁，况且他身边不缺女人，早在此前的康熙二十九年，他已经纳十几岁的乌拉那拉氏为嫡福晋，之后又陆续纳李氏和刘氏为侧福晋，并且早已生下儿子弘晖，弘时、弘历等。
　　 皇家的婚娶原是不能等同于寻常百姓家的，彼时的小宛若只知道，嫁入皇家是当今皇上的旨意，用她父亲的话说，于她年府是天大的荣宠。她还知道，眼前的四郎从今以后便是爱她疼她的夫君，是她此后漫长年华里赖以依仗的人，是她的天，如此便足矣。
　　 初为侧福晋的宛若，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已经嫁入皇家后，都没有想过，年家与当今皇家的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嫁入皇家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三从四德是女子的操守，嫁夫从夫是天经地义的规则。从此以后，她既然身为胤王爷的侧福晋，就应该与如父如兄的王爷，她的四郎、夫君同舟共济，风雨同行。
　　 宛若不懂政治，她也无心政治，小女子的心里满是对美好婚姻的憧憬，她期望的是执子之手，共他一世风霜，吻她之眸，赠她一世深情。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作为王爷的夫君，心系的却是他自己的未来，他梦寐以求的是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而他与她年宛若的婚事，便是深谋远虑的一步棋。对于他来说，时间与机会都是相辅相成的。其时，高居帝位的父皇已经年近花甲，皇宫内，太子胤礽由于做太子的时间太长而口出怨言，导致了被废，接着又由于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予以复立，但胤禛以及总皇兄心里都清楚，这一废一立之间，太子的前景已经暗淡，由此，众多皇兄为了争夺储位，纷纷各显神通，暗地里联络朝中大臣，组建了自己的小王国，这其中，尤以他同父异母的八弟最为明显，其气势已经直逼太子。而他，同样身为皇子的胤禛又怎可置身事外！虽然表面上看，在当时众多的皇子中，他立储的胜算并不大。但同样身为皇帝的儿子，血统里流的是王的血，又怎会没有统领天下的野心？！
　　 宛若更不知道的是，四王爷娶她的初衷不仅是当今皇上的旨意，也不仅仅因为她的年轻貌美，更因为她是年遐龄的女儿，是年羹尧的妹妹，因为此时，高瞻远瞩的胤禛，已经看到了她年家不久之后一定是大清国擎旗的人，而她的二哥年羹尧，已经是大清国一只正欲振翅高飞的雄鹰，是他将要倚重的重要力量。
　　 翻开年家的历史，年家原居安徽凤阳府怀远县。早前的年家，原也是明朝时期的官宦世家，在顺治元年举族随满清入关，而后定居北京城。年家命运的转折，是因为年宛若的爷爷年仲隆，在著名的松锦大战中被俘，从那以后，年家沦为满人的包衣奴。顺治十二年，年宛若的爷爷年仲隆于乙未科科举考中进士，从此，年家得以脱离奴籍，被编入汉军镶白旗。顺治十五年，年仲隆外放为江南和州知州。也是从那时起，年家鱼跃龙门，一步步登上了大清朝的政治舞台。尤其在康熙朝时期，年家几乎满门高官，除了父亲年遐龄一等公外，大哥年希尧官居广东巡抚，姐姐年岁梅贵为苏州织造府嫡夫人，而二哥年羹尧不但早已联姻明珠的孙女、纳兰性德的女儿，此时更已经升任四川巡抚，成为封疆大吏。明眼人都看得出，年家由于年宛若大哥、尤其是二哥年羹尧的一步步崛起，整个年府即将抵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繁盛至极的时期。
　　 说到宛若的二哥年羹尧，还有些题外话。话说，年宛若大婚之年，她这位二哥虽然还未满三十岁，却已经由一名进士出身的翰林院检讨，渐渐成为康熙帝镇守一方的股肱之臣，那时，君臣如鱼水，皇上倚重，知恩图报的年羹尧，对康熙帝的格外赏识和破格提拔，感激涕零，多次在奏折中表示自己“以一介庸愚，三世受恩”，一定“竭力图报”。到任之后，年羹尧很快就崭露头角，他因地制宜提出了很多兴利除弊的措施。而他自己也带头做出表率，拒收节礼，“甘心淡泊，以绝徇庇”。皇上对他在四川的作为非常赞赏，并寄以厚望，这些都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
　　 由此可见，年宛若与四王爷的婚配，就年府而言，是进一步走近权力中心的阶梯，就胤禛而言，确实是走的一步好棋。
　　
　　 二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六年。流水般的六年里，表面看，康熙大帝早已经平定了准葛尔丹和吴三桂等的叛乱，他雄踞宝座，四海平定，百姓安居乐业，皇室内苑歌舞升平一派祥和。暗地里众皇子间的权力之争却已渐趋高潮，在太子胤礽再度被废后，皇长子处处急于表现，试图取而代之，斗胆提议父皇以杀子消事，并且提出他愿为父担肩。与此同时，才气逼人的八王爷已是青山隐隐水迢迢，尤其让康熙心塞和始料未及的是，他召集群臣推举，群臣们居然一致推举了皇八子胤禩，而这又在无形中刺痛了老皇上的心。在皇上看来，这简直是对他皇权的绝大挑战。由于皇八子的过于张扬，皇十四子，也就是胤禛同父同母的弟弟胤禵，这时候也已潜龙在渊，并且受到了父皇的一步步看重。这期间，日日夜夜都在苦心孤诣思谋，如何在这场权力之争中胜出的胤王爷，表面上对康熙父皇秉承一贯的做法，竭尽忠诚，做事踏实，孝顺为上，暗地里却是压力山大。
　　 在时间的梳理中，当年羞涩懵懂的小宛若，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了。六年里，虽然宛若以她一贯的单纯、美貌、温润、贤淑，博得了胤禛的一些欢心，但更多时候的宛若是心无所依的，胤禛喜怒无常、沉默寡淡，所有这些都让年宛若每日里如坐针毡。
　　 1715年，年宛若在嫁入皇室第六年后终于有了身孕，对于她来说，那是六年来最开心的事情。那一段时间，虽然她孕吐厉害，茶饭不思，私底下她却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说，熬过去前面就是春天了，等到孩子出生，我就不会那么孤独寂寞，也不会再怕这怕那了。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小心翼翼度过了八个月孕期的她，却早产了，她的孩子来了又走了。从那以后，她原先的孤寂又加上了深入骨髓的心痛，她变得沉郁了。沉郁的她常常自问，假如我不是豪门千金，假如我不是嫁入皇家，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忧愁。
　　 对于年宛若来说，失女后的日子是漫长而看不见阳光的灰色日子，年年年月月日日，那是一种呆坐在黑夜里等待天明，却又看不到黎明的煎熬。
　　 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五年，年宛若再次怀孕了，却不料，希望再一次落空，生下的儿子没几天又死了。关于这个儿子的死，同样的，没有原因，或者说，同样出于体弱。1721年的10月，对于宛若来说，是走过漫长黑夜后第一次见到阳光，那一次，她的儿子福慧终于平安出生。
　　 福慧的出生，让积弱的年宛若有了春回大地的感觉，她的脸色红润了，笑容妍丽了，而就在福慧出生后的第二年，既1722年的年末，她的四郎继承了皇位，成了大清国的又一位皇帝。
　　 关于四郎的即位，宛若不知道外界那些矫诏的传言孰真孰假，但作为同床共枕多年的过来人，作为胤禛的侧福晋，在经历了这些年的耳闻目睹后，不管是出于对她年家的庇荫还是其他的私心，她真的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成为一统天下的君王。
　　 有人说，宛若第四子的胎死腹中，是最终导致她身体走下坡路的重要原因，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积年的担忧，淤积的心事，接二连三失去孩子的巨悲，压伤了身子，搅碎了心。
　　 自从踏进王府，嫁给王爷，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无形绳索捆绑着的人，她过得很累，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心累。毫无置疑，新婚第一天的她，就是惶恐不安的。因为出嫁前，母亲就曾千叮万嘱。母亲说，我的宛儿，到了那里你要明白，四王爷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君，你的上面不但有与王爷相亲相爱了十几年的嫡福晋，还有与他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几位侧福晋，何况她们的父兄也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你们是共侍一夫。人都说，侯门深似海，何况你入的是皇家的门！
　　 自从嫁入王府，宛若没有一天不想着母亲的叮嘱，她对嫡福晋和几位年长的侧福晋恭敬温顺，做事有礼有节，可即使如此，她还是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责难。诚如母亲所言，因为王爷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所以她得承受难以承受之重，更何况，深沉内敛的王爷是她读不懂的，甚至包括了他的笑，她也读不透。身处在这种内外交困的环境里，年宛若内心的忧郁怎会不日渐深重。
　　 平心而论，宛若不想做被这样的女子，她出生将门，骨子里却满蕴了唐诗宋词的清幽。她想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她想无拘无束地笑，想无忧无虑地说话，她喜欢在暗香浮动的月色黄昏里，沾一点清香，在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境界里，轻吟仓央嘉措那些缠绵悱恻的诗词，她想在李清照的《如梦令》里感受一个女子的情怀，她想以一颗处子之心对待一切。可她终究无法远离那些居心叵测的伤害。而她第一个女儿和儿子的夭亡，便是那一连串伤害中最不堪回首的。
　　 关于女儿，年宛若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怀胎八月的她正躺在榻上休息，李氏和她的贴身丫鬟来看她了，那一刻，冷寂了多日的她真高兴。她们带来了热腾腾的莲子羹和桂花糕。李氏说，妹妹，姐姐知道你喜欢吃这些，今个儿这两样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莲子羹里我放了精挑细选的干白莲和干银耳，还有冰糖。这桂花糕里边我放了亲自酿制的蜜桂花、就连熟油和提糖也都是我选了最上等的熬的，妹妹快趁热尝尝。好吃的话，过几天我再做。李氏说着，亲自把一碗莲子羹送到了她面前，又将一块莹莹亮亮的桂花糕送到了她的唇边。
　　 那天，姐妹俩相谈甚欢，李氏说，自从弘晖生病离去后，这么些年来，府中几位姐姐妹妹也未见再生，偌大的院子里便少了好多生气和笑声，好长时间了，我总不敢带弘时去福晋那里，怕惹她伤心，说到王爷，我是一月半载难得见一回的，自然也说不到话。好在，再过一个月妹妹就要生了，看你的情景，这一次一定是一位阿哥了。李氏说着，用手轻轻抚摸着宛若的肚子又说，照我这几年看王爷对妹妹的好，我想王爷对妹妹肚子里这个阿哥一定会十二万分喜欢的，到时，我们弘时和刘姐姐的弘历肯定是没得比的喽。
　　 一切看起来就是那么的凑巧，也就在那天，在吃了莲子羹和桂花糕不久后，她肚子疼了，之后下身淌出了好多温热的血，那一刻，她吓得哭了，一边哭，她一边喊，姐姐，我出血了，我的肚子好疼！还未走远的李氏闻讯又赶了回来，她一一指使丫鬟们去喊接生的医婆，去烧水，去准备大盆，最后又指使人去禀报了嫡福晋和王爷。她一边指使一边说，妹妹不用怕，姐姐是过来人。妹妹放心，姐姐会一直守在这儿的。那一天，李氏为她忙前忙后，她边忙边抹着眼泪说，妹妹，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送来莲子羹和桂花糕呢？兴许不吃这个妹妹也就不会早产了。说完，气恼地指使随行的丫鬟，把吃剩下的莲子羹和桂花糕悉数扔去了河里，还说，唉，我真是混，快，把这些拿开，不，干脆喂了鱼算了。
　　 那一天，她年宛若的大女儿就这样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又以她昙花般的速度迅速夭亡了。那一天，她哭，她悲痛欲绝，她多想拉着李氏的衣襟问一句，是不是姐姐在莲子羹或者桂花糕里放了什么，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巧？她还想说，明明就在上午，太医院还来了郎中，把了脉还说一切安好，说胎位坐得很稳。可生性柔弱的她最终还是咽下了怀疑。是啊，证物已经随了流水，以后她还得在这个大家庭里生活，假如，一切都是真的，岂不害了弘时那个孩子？假如仅仅只是怀疑就兴师问罪，岂不是她以下犯上，栽赃陷害、无事生非？也因此，当王爷匆匆赶到，询问过程的时候，她摇摇头悲惨地回答，这是意外，是我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