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缘】人世间(小说)
第一章
1
我在吃饭,来了一个老头,非得告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我最烦吃饭的时候审案子了,但是没办法,牛头和马面把老头拉进来了。那是一个穿高档西服,佩戴高档领带的老头。
我说:“我还没吃饭,你要干啥?赶紧说。”
老头说:“我要告我的儿子和儿媳妇,让他们下十八层地狱。”
我说:“你说让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他们就下十八层地狱?我吃饱了饭再说。”就让他在那里站着看着我吃饭。我一边吃饭一边翻阅生死簿,那个老头是脑溢血死的。
我放下馒头,说:“你个老头儿,告你儿子和儿媳妇干嘛?不喝点酒,你能死?”
“儿子和儿媳妇要是不去日本旅游我就死不了。我现在身体都变味了,走到奈何桥上他们……”他看了一眼牛头马面,说:“他们让我洗了八遍澡,我身上还是有臭味。”
“我不听你闲扯,我还没吃完饭呢。吃完饭再说。”我让牛头给我把老头的生平事迹讲一下。
牛头说:“这老头叫王顺葵,寿终六十二岁。我没抓错人。”
我说:“你接着讲,没说你抓错人。”
牛头就说:“他是个拆迁户。”
我一拍脑袋,最近几年因为拆迁引发的案子不少,让人十分头疼。我冲着老头说:“刁民,想多跟政府要点钱,自己栽了吧?”
马面插嘴说:“大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拆迁是文明法办,很少存在纠纷。”
牛头继续说:“是,是,这个老头是拆迁户,政府给他很多钱。你看他穿着的衣服,你看他穿着的裤子,你看他穿着的鞋子。”
我打断牛头的话,说:“挑重点。”
牛头说:“他跟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感情不好。”
老头说:“儿子、儿媳妇不孝顺,一星期也见不到人影,他们不在家吃饭。”
牛头没有搭理他,继续说:“老头有高血压病史。”
老头说:“我这个高血压好几年了,一直没出事。现在脑溢血了,要是他们在身边,我就死不了,更不会臭了。你想想啊,八月的天气,我死了都没有人看到,就在那里臭了。儿子、儿媳妇还在日本旅游。他们是不是伤天理?”
“我是阎王爷,空巢老人惨死的事情我见多了,不用你说,你闭嘴。牛头继续。”
牛头说:“讲完了。”
我吃饱了饭后,擦擦嘴,让牛头马面带着老头到我办公室去。我说:“怎么没听你说他老伴儿?”
“他跟老伴儿离婚了。”
“有钱了就离婚是吧?”
“不是。”老头辩解说,“拆迁以前就离婚了。夫妻生活不和谐。”老头害羞地笑了笑。
我说:“没问你这个。”
牛头说:“我看生死簿了,老头没撒谎,没拆迁前离的婚。”
“还有。”牛头说,“老太太的寿命是六十岁,一会儿就下来了,要不一起过来聊聊?”
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想掺和他们的家事。我说:“不用了。”又对老头说,“你就这点事,怎么告你儿子、儿媳妇,就算他们不孝顺,现在也下不了地狱,罪名太轻了,打五十板子算了。牛头马面,把他带下去吧。”
2
我刚想睡个午觉,又来事了。牛头马面带着三个头破血流的人来了。
牛头说:“大王,先别睡了,又来纠纷了。”
我不耐烦了,冲着三个人说:“你们怎么死的?”
一个男人怯生生地说:“我们走着走着好好的,掉下个窗户,把我们三个的脑袋各自砸个大窟窿。”
“这是意外事故,我一天遇到八百多起,你们来告什么状?”
“我们是告这个老东西的,老不死的东西。”
男人说:“你别这么说我妈。”
“你就是个贱骨头,活该被这老不死的老东西欺负。”
男人不说话了,我看了一眼这个老不死的老东西,她一头的血,脑袋有个大窟窿,不说话,低着头。
我说:“老太太,怎么回事?”
老太太说:“他们不是东西。”
“谁不是东西了?你个老不死的不是东西。有本事咱们法庭上见,法院判谁对谁错就是谁对谁错。”
“走就走。”老太太嗓门提高了,“你们不孝顺,钱分你们可是天理不容。”
“容不容的法院说了算,你个老不死的!”
“别这么说我妈。”那个男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牛头说:“你们还吵?再吵我拿烙铁封起你们的嘴来。”
老太太不说话了,惊恐地看了一眼牛头马面。
我说:“谁家的窗户掉下来打死你们了,你们告谁去,我还要睡觉。”
马面笑着说:“他们是自家的窗户打死的。”
“谁跟她自家?你个老不死的老东西。”
马面抢着说:“不是一家,老太太离婚了。”
我没睡中午觉,脑子有点迷糊,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糊涂了?”
牛头说:“这个老太太就是中午打扰你吃饭的老头的老婆,他们八年前就离婚了。”
我说:“这两人是他儿子和儿媳妇?”我有点明白了,说:“有意思。来来来,你为什么来告你妈?”
“他不是我妈。”
“对对,那是你妈吧?”我指了指男人。
男人吱吱唔唔的。
女人说:“七八年前就跟那死老头子离婚了,她不是他妈,对吧,不是你妈。”
“不,不是,我妈”。
我说:“你放屁,离婚了就不是你妈生的?”我有点生气,略微有点失态了。
女人连忙赔笑说:“阎王爷爷,您听我说,就算是他亲妈,哪有亲妈跟儿子抢家产的?”
我说:“抢什么家产?”
女人就滔滔不绝了,说:“这个老不死的,都跟我那老不死的公公离婚多少年了。老头死了,这倒好,冒出来要跟我分家产。这我还依她?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是,是。”男人说。
“你们不管你爹,死了好几天了都不知道,都臭了,你们好意思分家产?法律规定,我也是老头子的遗产继承人。”
“你看看,你看看,看着老实巴交的老太婆,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你这是博取阎王爷大人的同情心啊,你。”
我说:“这个,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家产,这由人间的法院判,我只负责死人的事。”
女人说:“都死了,怎么判?要不是这老不死的,我们能出这事。”
我说:“这不就得了。人世间的名利钱财,到头来一场空,争什么争?把自己都整死了。”
我刚说完,他们三个冲到我后面,跑到老头跟前,都说:“老头子,这钱你怎么分?拆迁得了这么多钱,怎么分,给儿子还是给前任老婆?”
老头子说:“我也不知道。”
第二章
1
总算睡了个懒觉,我伸了伸懒腰,准备去吃晚饭,按照以往的经验,还会有人来告状。果不其然,过来一个老头。我闭着眼睛就知道,又是为了钱。这钱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它让这人在阳间争吵个不休,还要再来阴间告状。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老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肮脏不堪,臭味大老远的就很冲。我对牛头马面说:“怎么不给他洗个澡?”
牛头说:“刚到了奈何桥,他就说我有罪,我要去阎王爷那里告我自己。自己告自己,我们觉得挺好玩,就忘了给他洗澡了,就带来了。他是一个捡破烂的,寿终七十四岁。”
按照惯例,我问那老头的生平事迹。
牛头说:“这个老头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直跟小儿子生活在一起。”
我说:“那是儿孙满堂,该享受天伦之乐,怎么跑过来告状?还是自己告自己,吃饱了撑的吧?我还没吃晚饭呢。”
老头说:“我今年七十四岁了,俗话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我也去。可我熬过来了,七十四岁了,还差十年才到八十四岁。可没想到在七十四岁上死了。”
我说:“你怎么死的?我可没说非得七十三、八十四就得死,那是你们阳间杜撰的。”
老头说:“是,是,我是让车撞死的,死有余辜。俗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说:“你是当老师的呀?”
老头说:“我没那么多学问,我是捡破烂的。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我喜欢念诗歌。”
我说:“你别说了,你说重点,你为什么告自己?”
老头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的孩子我管不着,有她公公婆婆呢。可是三个儿子的儿子我得管,可是啊,俗话说得好,一碗水端不平。何况是三个儿子呢,我给大儿子看孩子,二儿子和三儿子不高兴;我给二儿子看孩子,大儿子和三儿子不高兴;我给三儿子看孩子,大儿子和二儿子不高兴。”
我说:“你真啰唆,我还要吃晚饭,你快说,抓紧时间!”
老头就说:“问题就出在三儿子身上。老幺嘛,平时多疼他点也是应该的。我就跟老伴帮着三儿子照看儿子。三儿子的儿子八岁多,活泼可爱。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他太调皮了,中午趁我睡觉的时候跑出去了,他去下湾。”
我说:“下湾是什么?”
马面说:“就是在有水的地方游泳。”
老头继续说:“他下湾呀,没深没浅的,前几次玩得高兴啊,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就湿鞋了,一脚踩在泥坑里,怕爹娘知道了骂他,就去水湾里洗鞋子,就掉下去了,一头扎进了水湾的泥里,让人拔出来的时候身子直挺挺的,跟根棍子似的。”
我说:“你儿子儿媳妇怪罪你是人之常情。”
“没有怪罪,我就说懊悔啊,我要告我自己。”
我说:“你回去吧,瞎耽误工夫,我还没吃饭呢。”
“我要告我自己,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阎王大老爷,你发发慈悲,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要不我在阴曹地府没脸见我的孙子。”
我说:“再说吧,我要去吃饭了,再不吃稀饭凉了,喝了拉肚子。”
2
刚要吃饭,牛头急匆匆地跑来了,说:“大王,你先别着急吃饭,又来生意了。”
我说:“让马面给我热热稀饭,气死我了。”
牛头说:“这个是畏罪自杀的”,他指着一个人说,又指着另一个人说,“这个是让他杀死的。”
我说:“这一星期了,终于来了个凶杀死亡的。”
马面说:“你别这么说。但愿阳间充满爱与温暖。”
我觉得有道理,就问畏罪自杀者:“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他不孝顺。”
“不孝顺你就杀了他?”
“我不想杀他,我失手杀死了他。”他看了一眼他杀死的那个人,低下头,声音比刚才高了一点,说:“他逼死了我爹,我跟他吵架,就随手抓起菜刀来朝他砍去,没想到他没躲开,我就把他砍死了。”
“我没注意,刚看到时就吓坏了,还没反应过来菜刀就已经砍近我的脑袋了。”另外一个人说。
“我害怕挨枪子儿,就把自己也砍死了。”
另一个人像想起了什么,忙说:“是他不孝顺,我才跟他吵架的。”
他们开始喋喋不休地争论到底谁不孝顺。
“到底谁不孝顺?”我插了一句,打断他们无休止的争吵,但说了这话我就有点后悔,哪有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他们肯定都说自己孝顺。我就跟牛头说:“说说他们的生平事迹。”
牛头说:“畏罪自杀者是老大,被砍死者是老三,他们中间有个老二。他们的爹在老三家住着,引起老二和老大的不满,说爹偏向小儿子,总疼老三这个儿子。”
老三说:“他淹死了我儿子。”
我说:“你闭嘴。”老三就闭嘴了。
我说:“继续。”
牛头说:“没了。”
“没了?”
老三说:“我可以说了吧?老头子淹死了我儿子,他感觉懊悔,才在我家里住着,给我干点农活。他淹死了我儿子,他给我义务劳动是理所应当的。”
老大说:“他还捡破烂呢,捡破烂的钱呢?不都被你们两口子独吞了?”
“那是我儿子的命钱。”
我问牛头:“跟那个告自己的老头有关系?”
“他是他们的儿子。”
我明白了,说:“你们继续。”
“没有了。”老三说。
“没有了。”老大说。
“那你们的爹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吗?”
“我不知道。”老大说,“我上班的时候邻居给我打电话说我爹死了,我就回去了。请假要扣全勤奖的。”
“出车祸死的,邻居张奎告诉我的。老头子着急捡一个矿泉水瓶子让车撞死了。财迷心窍的,捡个瓶子能挣几分钱?把命搭上。”
老大说:“按理说,老头子卖废品的钱我们三个儿子要平分,哪有你独吞的份?”
我说:“你们都到这来报到了,分个屁。”
马面说:“大王,你说脏话了。”
我说:“对脏人可以说脏话。”
老三说:“我好像感觉你在骂人?”
我说:“老子是阎王爷,从不骂人,骂的都是鬼。”
老三说:“也是。”
我说:“那你们来干嘛?告状吗?告谁?”
老大说:“我不告状。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我是来争这个理的。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说实话,我不稀罕老头子捡破烂那几个小钱。”
老三说:“那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
我说:“牛头马面,把他们都带下去。稀饭热好了没?我要喝稀饭了,再热一遍就不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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