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缎虎头鞋，这字眼听着就喜庆，就别再说穿在脚上了，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嘻嘻，说出来，说不定会让人心生羡慕呢。那是一种美美的，暖暖的，很幸福的感觉，真的，就是那种感觉，再没别的。
　　 小时候，我穿的红缎虎头鞋，是姥姥给我做的。我总是在想，那么精致的鞋子，那么精巧的针线，那该是怎样的一双手儿来做，那做鞋的人儿又该是如何的慈祥与亲切呢？穿在我的一瓣菡萏的小脚丫上，又是一种怎样快乐与幸福呢？
　　 于是，我天天盼望着能见到我的姥姥，刚刚懂事儿了，就总是扯着母亲的衣襟问着：姥姥呢，咋没有来呀？别人家的姥姥，咋总是今儿来明儿来的呢？
　　 母亲就会说：千里之外呢，哪有那么容易说来就来了呢，姥姥家里还有姥爷舅舅一大家子人呢。家里家外的，都得姥姥操劳呢，穿衣，吃饭，哪一样能少得了姥姥呀。
　　 说着话母亲就泪光点点，自语道：说起来，你姥姥就俺这一个女儿，生生的离开爹娘，来到这么远。想想就后悔呢，不该离这么远，什么事也帮不上爹娘一点点了，还添了许多思念许多愁呐。
　　 母亲说着，就会捧起姥姥给我做的红缎虎头鞋：看看吧，你姥姥穿针引线亲手做的呢。不仅操劳家里的事，还要操劳远方的小外孙女的针线。唉，养儿养女呀，不自己养儿养女又咋会知道一颗当娘的心呀。
　　 红缎虎头鞋，我穿在小小脚丫上，听着母亲自言自语的诉说，不谙世事的我还无法感受，那一份思母心切，那一份母亲女儿之间的牵挂与思念。我只是张开小手，要母亲抱抱，看着母亲思念姥姥在流泪，也用小手给母亲擦一擦咿呀呀地说：妈妈，妈妈，玉儿乖，听话，不惹妈妈生气的。
　　 母亲就破涕为笑说：不是玉儿惹妈妈生气，是妈妈想娘了呢。说着话，母亲再次抚摸着那一双穿在我脚上的红缎虎头鞋，好似在抚摸着一双娘的手，温软，暖暖，倍感亲切。
　　 母亲常常给姥姥写信说：娘，不要再做鞋子了，玉儿有鞋子穿呢，什么也不缺，娘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姥姥就回信说：别的都可以，就是这红缎虎头鞋，那必须要姥姥亲手做才行呢。玉儿呀只有穿着姥姥做的虎头鞋，眼睛才明亮，人儿也聪明呢，路走得稳，不会摔跟头。咱不求别的，什么这呀那呀的都不求，只求玉儿一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
　　 说起来，老家确实有这样的一种习俗的，一到三岁的小孩子，都要穿虎头鞋的，有这样的民谣：“姑的裤，姨的袄，妗子的花鞋穿到老。”每当新生儿过百天或过生日的时候，姥姥或妗子要给孩子送虎头鞋和虎头帽，希望孩子强壮如虎。另外呢，一个更重要原因就是，人们认为老虎是百兽之王，穿上虎头鞋，虎虎生威，可以避邪保平安，护佑孩子健康成长。
　　 我小时候，就一直穿着姥姥做的虎头鞋，也戴过姥姥做的虎头帽的，姥姥手儿特别的巧，针线活那是顶呱呱的，说起针线活儿，村子里一般大的姥姥们没有比得上我姥姥的呢。
　　
　　 二
　　 那时的夜晚，电是限用的，一般晚上九点以后就停电了。每当停电时，姥姥就捻起一盏煤油灯，一针一线地做针线，这是我长大一些个，回老家听周围的姥姥对我说：玉儿呀，你姥姥可是能干呢，夜里借着一盏煤油灯，可是没少做针线呐。
　　 想象着，寂寂的夜里，人们都进入了梦乡，老屋子里，银发满头的姥姥，慈祥的面容，带着老花镜，坐在炕头上，一方小桌子旁，借着昏暗的灯光，在一针一线地做着针线活儿。
　　 月儿睡了，星儿睡了，连整个村庄也睡了，周围一切都在寂寂中，只有唰唰的线穿过鞋帮鞋底的声音，再加上姥姥的轻轻的呼吸声，好似一曲美丽的音乐，在深深的夜里，如花绽放。
　　 细细瞧一瞧，姥姥手中的针线，可是我脚上的虎头鞋子呢。嘻嘻，看着好亲切呢，恰恰是呀，看看那红缎面，看看那割花虎头，那大大的老虎眼睛，那额头上放大的一个王子，真是妙不可言。
　　 那么色彩呢？自然是红黄紫为主色调，要怎么鲜艳怎么鲜艳；那么形象呢，也是要怎么夸张怎么夸张。那虎头是姥姥自己亲自设计的，就是找来一张白纸，姥姥按照自己心里老虎的样子，展开想象，在白纸上画出一个虎头来，眼睛大大的，鼻子直直的，额头上的王字更是大得出奇。
　　 图案画好后，姥姥用剪刀三下两下的，便神奇般剪出一张威猛的老虎脸谱来了。此刻的虎头已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了，那虎头鞋的神韵顿时显露出来。
　　 随后，将老虎图案敷在厚布料上，用花线一针一针地按图刺绣，绣好后从中间割开，一分为二，这割开的过程就叫割花。说起割花，现在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那其中的美，真是无法言表呢。
　　 也有的是刺绣的，有手工的也有机器的。绣虎脸先从虎鼻子开始绣起，而后是眉毛、眼睛、嘴巴、牙齿，还有那个大大的“王”字，最后还要用金色的丝线勾一下边，这样整个虎脸就更漂亮突出了。
　　 虎脸是整个虎头鞋最能出彩的地方，几缕彩色的丝线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张生气勃勃的虎脸，雪白的寿桃鼻，黑洞洞的老虎眼，粉嘟嘟的莲花脸，真让人爱不释手。
　　 随着岁月的变迁和流传地域的变化，脸部造型变得丰富多彩，有母子虎、麒麟虎、雀虎双喜等等，还在虎脸上加了许多其他的小动物，如蝴蝶、蜻蜓、喜鹊等等，花样繁多，全在个人眼光和喜好。
　　 等到虎脸制作好了，接着，姥姥在虎脸左右各缝一个耳朵，并裁剪出“虎头”、“虎身”和“虎腹”三部分纸样，也就是鞋头、鞋帮和鞋底三部分，再用布料袼褙将这三部分依次做好。
　　 姥姥细心地将这三部分缝连在一起，再纳好鞋底，然后再将鞋帮和鞋底用麻线儿，将鞋底和鞋帮缝到一起了，也就是上鞋帮。先把鞋帮前端虎脸处对折，缝合。再把留作虎脸的部分紧帖着缝到鞋帮的前端。
　　 上鞋帮时，先从前端虎脸处开始，用麻线儿缝制，针脚扎得要匀，线绳拽得也要均匀。说起上鞋帮，尤其费力的，针锥扎孔、大针引线，拉线、紧绳穿针引线一气呵成。有时候递不过针来，就用牙咬着针递过来，往往不小心，针会扎破嘴儿，刺破指尖，那都是经常的事呢。
　　 因此一双鞋子做成，不仅熬夜劳作，还要流汗流血的。这样一双鞋子穿在脚下，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的一种亲情与血浓，又是怎样的一种疼爱与娇宠。
　　 姥姥喜欢用大红缎子做虎头鞋，喜气，鲜艳。活泼，又漂亮。等到虎头鞋做好，细细端详，仔细观赏，立刻感觉得出，一缕缕自然气韵迎面扑来，一双小巧精致的红缎虎头鞋儿，传送出的却是善良，美丽。雅拙，顽皮，而又生动。
　　
　　 三
　　 红缎虎头鞋，我是尤其喜欢，因为是姥姥亲手做的，我更是倍加珍惜。曾经，我把我穿过的红缎虎头鞋，一直都收藏着的。可是，遗憾的是，还是与那红缎虎头鞋子失散了。
　　 随着离开家乡，随着天南地北地奔波，海角天涯的流转，竟然，不知把那美丽精致的虎头鞋遗落到哪里了。
　　 然而，我是不会忘记它的样子的，也不会忘记姥姥的针线，缜密，细致，总是精巧有致的。脑海里也会常常映现出姥姥为我捻线做鞋子时的情景：姥姥盘着腿儿坐在小土炕上，一盏小煤油灯，一张小木桌子，一只针线笸箩，有花花绿绿的丝线儿，有红红艳艳的大红缎子。姥姥的身影映在斑驳的木窗上，星星依着屋角，月儿挂在屋檐边，在悄悄陪伴着姥姥……
　　 那些时光，尽管被岁月不断消磨、蛀蚀着，其中的美丽与厚重却承托出岁月的包浆，泛着琉璃的剔透与光泽，越久越是折射出日月星辰的粲然，在回忆的长河里钻石一样熠熠生辉，永不泯灭。
　　 我至今无法忘记，我儿时穿着红缎虎头鞋的时光，那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甜蜜，而安暖。那是我人之初，心儿至纯至美的引领，那是对世界最真最美的认知，那是对生活怀有美好向往的开启。
　　 我至今都不会忘记姥姥反复说过的虎头鞋的寓意，那是长辈对晚辈的期望与厚爱，那是长辈对人生的感悟与美好祝愿。或许，人的追求各不相同。
　　 而我，却因着幼年时，姥姥给我初学步的引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作为一个人，路就要走得稳，人性要淡泊，人儿要无畏，从从容容，踏踏实实。最是平平安安，知足，乐观，就是最美好的人生。
　　 红缎虎头鞋，一旦想起，就会想起姥姥来，一旦想起，满满的，都是暖意，都是被爱被疼，宝一样捧在手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