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过年(散文)
一
冬月末的天空,看上去,胶葛着一股雨条烟叶的味道。上放学路上,偶尔看得见忽隐忽现月亮一般煞白的太阳,但更多时候,这个乡村,不,整个沙河堡雾锁烟迷寒风凛冽。
最近的邻里,曾家阿公和陈孃、幺爸儿、五姐在四合院后面的竹林里,一连忙碌了好些天,挽了好些竹把码在了后檐下面。每年只在这个时辰,他们才会倾家出动,把整个竹林大扫除一次。我很享受站在自家自留地,隔着水沟伸长脖子静静观望他们,和他们家调皮捣蛋的大公鸡在竹林穿来穿去;更喜欢看它们办了傻事,被主人追赶得鸡飞狗跳,咯哒咯哒气急败坏的样子;还喜欢看着一注注白茫茫的烟雾,如龙一般弯来绕去神秘莫测消失在了天际。再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去四合院借磨推汤圆粉。想起日历上那个心驰神往的日子,心里犹如装进了一个火盆。
巷弄里家境特别困顿的几户人家,暂停了没日没夜糊纸盒、扎鸡毛掸的零工工作,和街头巷尾绝大多数家庭一样,张罗开了大扫除和年货。少数家境殷实的人家门前,早早便挂上了香肠、腊肉、风吹鸡、鸭、鹅、兔。佑民家堂屋门边的五抽柜上,摆上了全杀猪巷第一、也是唯一一台十四寸日本大彩电。年,连过它三回五回,对他们而言费不上吹灰之力。
老马路和晒坝上来来去去的行人、自行车,像神话故事中腾云驾雾的神仙,视线中一晃便飘进茫茫云海再也寻觅不到仙踪。一回头,险些与另一位飘然若仙的白眉道长撞个满怀,还没乐过,又从眼前倏忽没入了云?月地。这个天气,这条马路,这些个荷包空空如也的农字号神仙真有点儿意思。
四周的菜地、阡陌听不见唧唧嘎嘎的说笑,马路上没见上像几天以前那样,驮着大筐、小筐流水游龙的人、马、牛拉车、拖拉机。就连乡村各个角落里,稀稀落落的狗吠、鸡鸣,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做张做势的样子。这个时辰,马路沿途所有村庄里的人们,正屏息以待万众瞩目的新春佳节,和年终兑现盛事的早日来临。
母亲并没有把所有的希望,全压在年终分配上面。那样的话,很可能到过年那天,也还没灌上香肠,熏上腊肉。她可不会把欢欢喜喜的春节,搞得和她小时候一样不堪回首。母亲犹如一位胸有成竹的魔术大师,总是有信心和魄力把每一个,原本让人忧心忡忡的春节,嬗变成为大鱼大肉洋洋大观的美食总汇。用她的话说,读起书,吃不起饭,穿不上鞋,受苦受穷的日子真是过怕了。到冬月二十几,母亲和父亲在饭桌上,不知谈起过几回生猪行情和标准,她自己也不知在巷弄一头一尾间,颠来复去跑过几回。
这个时辰担心的,一怕出栏猪多了,杀房吊价钱;二怕迟迟脱不了手,眼瞅着指日可待的年货出什么岔子。喂了一年,一场猪瘟让人血本无归的教训比比皆是。家里哪年都喂的两头猪仔,花果二队黄兽医家我脚没跑断,到头来哪年都只留得下一头小标准年猪。而且大有如履薄冰的味道。最怕的却是杀猪老爷们,哪天心血来潮大门一关,年可就真就没得过了!这猪喂得--能操心死人!要能估摸得准猪老爷们看人说话的弹性标准,她早将这烫手山芋无论孵多少秤(除皮的意思)都甩给他们。棘手的不只是怎么喂也逃不出的“小标准”,而是磕头作揖别人不肯给你认定标准的机会。倘若口出不逊,你就喂成了国际标准明星范儿,也休想他能网开一面成人之美。
二
腊月初,一个星期四下午父亲轮休,上曾家四合院借来蔑笆,将圈猪五花大绑抬去了杀房。这回母亲铁了心,就孵上小半头猪的大粪也给了他们。爱啥啥标,爱准不准。再多喂上一天,真能把人搞成神经。
父亲特意买来一盒牡丹香烟(平时抽红芙蓉,价格悬殊一半),陪上笑脸一支接一支撒,念在一条巷子熟头熟脸,猪老爷勉为其难以“小标准”将猪关进了铁笼,但也孵去了足足一个大象脑袋的粪便重量。母亲用返还的肉票置办上几十斤腊肉、香肠,同时将两三只喂养了快一年的鸡公杀掉,抹上花椒、盐巴晾上门前的竹竿。
约摸在腊月初十的样子,课间在晒坝(既是生产队晒坝,也同时兼着花果小学操场)上玩耍时,偶然看见保管室外墙上面,张贴了数张粉底黑字年终分配清单。如无差池望眼将穿的年终分配,只需要再等上短短几天时间。年,在每个人心中显得越发的清晰,越发的亲切,也越发体味到了它的庄重和温暖。生产队倘若破天荒给爱社如家的小社员,一人也兑现上百十来个工分该有多好!我们可都是藤上的瓜。
打鱼了,哑巴堰打鱼了!
仿佛必须要让每一位,为这个集体呕心沥血的父老乡亲,都吃上新新鲜鲜的哑巴堰鱼才配得上叫过年,不到急景凋年,生产队不会请来杀房那帮猪老爷帮忙打鱼。而那帮向来傲慢不逊的家伙,怎么竟会屈尊就卑大冷天下池塘,帮着生产队一群泥腿子打鱼?不管究于怎么一种说道,都是一件令人扬眉吐气的舒心事。新年,便是从欢声雷动的打鱼、分鱼一步步走向高潮的。
哑巴堰是生产唯一一个养鱼池塘,一年打一次鱼。除取出部分赠与几家合作单位(免费用车、用自来水,甚至派出人员协助生产队农忙),大部分交送水产公司创收外,剩下的一部分按人头分给社员。一份约摸三到四斤,包括鲫鱼、鲤鱼、砍成段的大草鱼。鱼分到社员手里,已是腊月二十八、九。这种己饥己溺亲民之举,有史以来从未改变。不仅如此,队委还一户户上“五保户”、“倒找户”家,送上过年必须的口粮和借支款。
三
年三十,父母早早便赶回家里。吃罢午饭,父亲生燃大、小柴灶,母亲在一大一小两口铁锅间,脚不沾地一忙便是数个小时。除将鲜肉捣碎炸上满满一脸盆肉圆子(十锦材料之一)、一筲箕酥肉(十锦材料之一),还得将生产队分来的全鱼、鱼块儿挨个儿炸过,否则到初二不仅可能变味,也没有时间、人员、铁锅可供操作。与此同时煮上足够初二请客用的腊肉、香肠,当晚祭祀用的一只公鸡、一块儿槽头,算好时间腾出铁锅张罗年夜饭。我在大供销、糖果铺、杂货铺、住家之间跑上数个来回,采购回调料、茶叶、香烟、糖果、瓜子、花生、曲酒、火炮……采购完毕奉命去就近几户邻里家约定初二借饭桌、条凳一事。
年三十的沙河堡街头鼓乐喧天气象万千。街道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大小百货、干杂、糖果铺门庭若市人声鼎沸。街道两旁除供销社临时增添的门、铺板摊点,参杂农副土特、时令蔬菜、瓜果、烟熏制品、小孩玩具,另有堪称一绝的”广汉缠丝兔”。其中不乏被花花绿绿看客们,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年画、春联摊。每年家里都会重新购置毛主席半身像、年画、春联。记忆犹新的其中一幅对联,是主席1958年7月1日著《七律二首?送瘟神》中的名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五点过少许,鸡公、槽头、白酒摆上香案,一左一右各点上一支长明烛火。一边依次为天地菩萨、列祖列宗、亡灵故人点上香火,一边为其敬奉上纸钱。按母亲的说道,火越旺,纸钱飞得越高,来年运气越好!六点整,在门前菜地边燃放一挂鞭炮过后,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便拉开帷幕。
从油炸圆子、酥肉、腊肉、香肠、凉拌猪肚、猪舌、鸡块儿,到烧菜、蒸菜、炒菜,直至寓意着年年有余的豆瓣鱼摆放到饭桌中央,一桌聆郎满目不丰不杀的年夜饭便进入高潮。
一家五口团坐在餐桌四周,茶盅、酒杯、碗筷的碰撞、谈笑、祝福声不绝于耳。
晚饭按规矩要持续到九十点,乃至十一二点。按后来的说道,叫守岁。父亲并没有提起过这两个字眼,只是告诫一定要过了十二点才能睡觉。按我的理解,吃不吃得下,都得捏上筷子拈过十二点。只是大家未必都能撑到那个钟点。劳累一天的母亲,脸脚也懒得洗它,不到九点倒头大睡。两位靠割草起家的乡村交际花,哪里还记得住清规戒律,不知什么时辰,早交际去了哪位女同桌屋外。只剩下似醉非醉的父亲一人,兴致勃勃坐在灯火辉煌的堂屋中央,心满意足咂摸着他的小酒。时而随半导体中川戏的韵律轻轻扣击桌面,二郎腿随脑袋摇来晃去哼哼上几句。而我在餐桌、房间、院落、杀猪巷、大马路来来去去,我可不想错过一点一滴与过年有关的细节。
夜,火树银花,烛光闪烁,杀猪巷四方的世界,爆竹声声,焰火斑驳;
心,一刻都不曾平静,我要怎么样,才能将是夜的美景一并网罗?
子夜,父亲醉醉醺醺反抄上双手,沿院落、房间、门庭摇摇晃晃巡视了数个来回。
十二点正,“除夕”的鞭炮万箭齐发地动山摇,窗户玻璃哐啷哐啷不停摇晃。铺天盖地的硝烟,蔓延开整条巷弄,刺激得人睁不开眼睛,不住咳嗽。父亲已经精疲力竭,站在原地身子前后晃动。可能是过了十二点的缘故,他并未坚持除夕的鞭炮响过,跌跌撞撞向卧室走了去,回过头结结巴巴叮嘱我睡前检查仔细香火、门销。
别人家家户户牙签撑上眼皮死守,你别出心裁,别人可把你的好运全守了去,到时候哭天抹泪老天爷和神仙可不会同情谁。守岁,注定关乎来年是否风调雨顺心想事成。守好了岁,最近的多得俩过年钱,稍远的金榜题名考上川附或邮电校(中专),再远一点当上生产队长、大队书记……一年又一年我都是这样以为,也都是指甲拈开眼皮自死撑到了天明。令人费解的是,生产队守苹果、梨儿都挣加班工分,老先人滴水不漏的矩?绳尺里面怎么会少合计了守岁费?再不济,你也撒它仨瓜俩枣,买盒“半壳儿油”(百雀羚)去去黑眼圈。
四
初一一早,睁眼便看见枕边整整齐齐摆放一套蓝布衣裤,床下搁着一双母亲熬更守夜赶制的千层底布鞋。出堂屋门,院落里雾气翻滚。听见开门声母亲几步蹿出厨房,塞入手心两毛崭新的纸币。但是她并未留意到我一闪而过的不甘--守岁的工分呢?刚洗过脸,还未抵近灶台,母亲又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吃罢,一家人便搭乘十二路公交,匆匆赶往双槐树婆婆家拜年。
向来对母亲挑针打眼的婆婆,可不会允许谁吊儿郎当赖什么床,迟拜了年,她老人家不高兴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挤死人不偿命的十二路,标注得清清楚楚二十四把胶椅,可为什么死气白赖非得要卖够了航空母舰的座位票才肯启程?明明到沙河堡时它就已经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还一路吆喝有位置有位置。再敷衍的位置,一毛二也绝不该是连一只鸡脚杆都插不下去的待遇。大家可不是死而后已的工蜂,花上一毛二围着你售票员挤在一个乌漆嘛黑的小木箱了却余生。黑压压一大片一言难尽的夹肢窝乌云压顶,小爷我可不好那口。既然交够了钱还非得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就别怪小爷我兴风作浪,挤挤挤,拼了命挤扁对手,从后门、车窗给挤出去。反正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公交车上挤死人会偿命的。我管你要不要输氧气,小爷我急需要的是呼吸、呼吸、自由自在的呼吸。我可没有胆量去惦记谁新蓝布后面的大肥屁股,要怪也只能怪鬼话连篇的十二路,无孔不入色眯眯的惯性定律。
“挤死人的十二路”,挨着三百米住家的婆婆自然不会不知。她自己那年初二来过一次沙河堡,不是发誓过年的十二路从此与她无染。早早吃罢晚饭,捂紧荷包里二十枚五分硬币,心急如焚回到沙河铺时,夜幕尚未落下,大供销门前的烟花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初二晨,父母敦促数次,迷迷糊糊间不知过去了几个“再睡五分钟”。突兀听到舅母和母亲的谈话声,翻身穿上外套飞也似蹿出了门。真到客人到了主人还在睡觉,毫无疑问会讨来叱骂和耍笑的。几位表弟的嘴上功夫我可不敢领教。
起床后,我便匆匆赶往几户近邻家,搬回提前说好的条凳、饭桌(饭桌都是邻里帮忙送上门)。安置到位后,用热水逐一擦拭一遍,尔后清洗茶具、烧开水、每桌摆上糖果、瓜子、花生。九点左右,夏二哥兄弟俩、海舰、洪婆婆、严?脚跟脚赶到家帮着张罗。十点左右大姨、小姨、大舅、小舅相继赶来。尔后,不请自来的邻里王伯两口、吴姨两口、范姨两口……更多的客人提着礼物陆陆续续迈进院落。一一道过客气,一一接过礼物,派座,泡茶,递烟,陪着寒暄上几句,我便回到原位继续忙碌暂搁的工作。到十一点左右,左邻右里,三亲六眷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每年初二家里请客,舅母一大早便从新修街赶过来帮着母亲张罗。洗碗、扫地、拖地、摘菜、切菜、烧火,只要是母亲安排的工作,寒风中冷水里一干数个小时。午、晚饭过后,客人们打牌、品茶、聊天,她洗碗池边一声不吭一站数个小时。到夜里一两点,皆大欢喜的庆典圆满落下帷幕,客人恋恋不舍陆续散去,她才停得下奔忙的步点,随待她多时的家人一道,沿漆黑的巷弄匆匆踏上雾气蒸腾的归程。用怎么样多情的词汇,都不足以囊括舅母心中所认知的亲情。
父亲完完全全谈不上酒量,用四川话说父亲喝了一辈子“蓑衣酒”(喝得不多,但时间长),但父亲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从未有人怀疑过父亲的人品、为人。不让每一位客人扫兴,便是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待客之道。由父亲领队的一桌,无论转战哪家都足以烘托出喜气洋洋的春节气氛。为如何一种喝法,每年他们都会在酒过三巡过后,在酒桌上七嘴八舌争得不可开交。万变不离其宗,不喝到天旋地转绝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