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婴灵(小说)
女婴是被冻醒的。深秋的风从树林那边吹过来,一阵急似一阵,带着冷嗖嗖的呼呼声,直袭女婴的肌肤,女婴就醒了。
女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浅小逼仄的土坑里,灰褐色的泥土,凌乱地撒落一地,散发出新鲜的土腥味。一群鸟儿在头顶唧唧喳喳地叫着,然后排成“一”字型,在空中绕了一圈,最后直遛遛地向后面的树林飞去。
女婴躺的地方是个小土坡,绕过去是树林,树林下面有个水库,秋风吹皱一滩静水,倒影出午后明净如洗的一方天空。
女婴动了动身子,试图爬起来,可身体却使不上劲。土坑挖得浅小,刚好容下她幼小的身躯。女婴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泥土,泥土上铺了一层枯黄的树叶,风一吹,树叶蝴蝶般四处飘散。
周围静悄悄的,腐烂的树叶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女婴头皮发紧,心头掠过一丝恐慌。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个人躺在这里。
树林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女婴听得分明,那是两个小孩的脚步声,一男一女,一重一轻,沙沙响。重的是男孩的脚步声,轻的是女孩的脚步声,女婴做出如此判断。
脚步声越来越近,女婴听到男孩说,你看,那团白白的是什么东西?
女孩说,我也看到了,是不是人家扔掉的小猪呢?
男孩说,过去看看。
女婴的头动弹不得,没法看清走过来的两个人,凭欢快的脚步声和响亮的说话声,她判断男孩和女孩过得很快乐。女婴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哑巴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男孩和女孩走了过来,朝女婴躺的地方慢慢靠近。女孩先探探头,然后哎呀一声,似乎吓了一跳,说,不是小猪,像是个人呢!
男孩说,不会吧,人怎么会这样小?
女孩说,就是人,不信你过去看仔细。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说,过去看就过去看,没什么好怕的。
男孩就是男孩,比女孩的胆子就是大。女婴从心底里感激男孩,只要他过来,就一定会扶她起来,这样自己就可以回家了,要不恐怕天黑也回不了家。女婴希望男孩快点过来。
男孩果真过来了,他捡起一条拇指大小的干树枝,拿干树枝拨弄女婴身上所剩不多的泥土。拨着拨着,男孩首先看到了一个人的小肚脐,然后看到了一个人的小嘴巴,最后看到了一双圆睁睁的眼睛。男孩吓得扔掉树枝拔腿就跑。见男孩惊恐的样子,女孩来不及问什么情况,也跟着男孩跑,两个人一前一后,仓皇逃离。
男孩和女孩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复又寂静,枯叶的腐朽味愈发浓郁,带着土腥弥漫在周围。女婴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地变轻了,轻得像一片鸟儿的羽毛。
越来越多的蚂蚁在女婴身上爬行,她想用手拍打身上的蚂蚁,可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少了一只手。
一片云朵飘过来,另一片云朵又飘过来,它们一起捂住了太阳的眼睛,明净的天空忽地暗了。女婴恐慌地想,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过了许久,女婴又听到了脚步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很快来到了女婴身边。胆子大的近前去看,胆子小的躲在人群背后,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往里瞅。有人问,死了吗?前面有个中年男人俯下身子,小心地伸出手探了探女婴的鼻息,摇头说,没气了,肯定死了。
听到“死”这个字,有些人就急急地后退了几步。一个年轻女人从后面的人群里走出,一直走到女婴面前,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盖在光溜溜的女婴身上。嘈杂的说话声或近或远,议论纷纷,带着好奇,也带着些许的惋惜。他们最想知道的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怎么会死在这里?
空中的云朵散开,太阳又睁开了眼,它的眼睛变红了,一片朦胧的霞红。这个时候,女婴发现自己可以自如活动了,首先,她直直地坐了起来,看看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然后她又慢慢站了起来,她想用这个动作证明给周围的人看,她是活着的,她还没有死!
女婴感觉重心不稳,她的身子晃了晃,像秋风中的一棵小草,她费尽了力气,终于站稳了。看似一个很平常的动作,却耗尽了女婴所有的力气,她张开嘴巴大口喘气,然后挪步艰难地走出了人群。围观者并不看她,好像她是个隐形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土坑里的女婴身上,踮着脚尖怯怯地往土坑里瞅。
走出十来米远,是一个斜斜的小山坡,女婴爬了上去,她发现自己的身子比刚才敏捷多了。站在山坡上朝下望,女婴看见人群还围在她躺过的地方,他们的身影聚聚散散,影影绰绰,有的静止,有的却在移动。他们还在那里做什么?难道没看见我走了吗?女婴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惊讶地看见,自己还躺在那个浅小的土坑里!
女婴抬起自己仅有的一只手,使劲揉了揉眼睛,细看,没错,是她,只是身上多了一条白色围巾。
这个发现令女婴异常吃惊,她挠了挠脑门上几根稀黄的头发,想道,我死了吗?不可能,我还能走路,还能想事情,死人是不可能有思维和意识的,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应该没有死,可是,躺在那里的人是谁?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自己明明是从那个人身上起来的!
女婴不知道两个人当中哪一个是她,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一时弄不明白,女婴就感到委屈,感到恐慌,生出无限的沮丧来。
暮色四起,鸟儿归林,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围观的人渐渐离去。行色匆匆的人爬上山坡,从女婴面前经过,谁都不愿意看她一眼,仿佛他们眼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那个给女婴盖围巾的年轻女人来了,她低着头,走得很慢,好像在想着心事。女婴朝她喊了一声,阿姨,没听见,又喊一声阿姨,对方还是没听见。女婴抓住她的衣角,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顾独自离去。
女婴想到了那条围巾,低头一看,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一丝不挂。
围观的人快走光了,女婴还不想走,虽然不确定躺在那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跟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就像自己以前在妈妈的肚子里一样,现在虽然成了两个人,可永远无法改变曾经是一个人的事实,自己是妈妈“变”出来的。所以,她舍不得离开如同妈妈一样的那个她,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陪她一阵,多看上她几眼。
风从树林深处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女婴感到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双臂拢在胸前御寒。她记得自己有一件粉色漂亮的外衣,只是洗了个澡,出来便不见了。怎么能说丢就丢了呢,转眼就是寒冷的冬天了,不行,得把它找回来!
仅有的一件外衣弄丢了,对女婴来说不是件小事,她怕妈妈发现后骂她。妈妈的脾气她知道,有时一个人闷在家里几天不出门,有时在电话里大声骂人,骂得最多的是一个叫“王八蛋”的男人。只要一跟那个人打电话,妈妈就发脾气,咬牙切齿,大声在电话里吼:去死吧,王八蛋!每回骂完王八蛋,妈妈就郁郁寡欢,独自流泪。
女婴想先把外衣找回来再回家,可是现在天黑了,肚子也饿了,脚步沉重,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回外衣。女婴站在山坡上,看着越来越浓的夜色,犹豫片刻,望一眼躺在土坑里的那个她,还是决定先回家。
家门紧闭,幽幽灯光从窗口泻出,女婴站在门外,把耳朵贴在门缝里,隐约听到屋里有电视的声音。女婴不敢喊妈妈开门,自己赤条条的样子,准挨妈妈的骂。女婴发现楼梯拐角处有一扇窗户,从这扇窗户拐过去,就是自己家的窗户,女婴觉得爬窗户进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女婴刚爬上楼梯的窗户,楼上下来一对父女,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蹦蹦跳跳地把感应灯“跳”亮了。女婴停止了钻窗户,回头看着从自己脚下经过的父女,他们没看她,好像没发现她,只是快要下去的时候,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女婴不知道小女孩是看她,还是看一人高的窗户。
从窗户爬进屋里,女婴看见妈妈坐在电视机前,妈妈没有看电视,她在低着头玩手机,可电视里有个男人盯着妈妈看。女婴到底没惊动妈妈,她悄悄从妈妈背后经过,蹑手蹑脚,猫一样轻。厨房里搁着没有洗刷的碗筷,一个盘子里还剩几块油煎豆腐,黄灿灿的透着油香。女婴实在是饿了,抓一块往嘴里塞,哧一声,满嘴溢出油汁来。
电视里的声音没了,女婴看见妈妈躺上了床,接着,屋里的灯也灭了。女婴不敢上床,她躲在墙角听动静,必须等妈妈睡着了她才敢上去睡。妈妈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好久了还在床上烤鱿鱼一样翻来翻去,弄得床吱喳吱喳响。
过了一个钟头,可能还不止一个钟头,床上才没了动静。女婴试探着爬上床,听到妈妈睡着了的声音,她挨着妈妈睡下,轻轻扯了扯妈妈的睡衣,看没反应,于是大胆钻进妈妈的怀里。妈妈!女婴喊了一声,如同一只蚊子叫的声音。妈妈!女婴又喊了一声,两只蚊子叫的声音。女婴没喊醒妈妈,她想,可能自己的声音太小了,要不就是妈妈睡得太死了。
女婴始终没有睡意,她在想怎样才能找回自己的外衣。到了半夜,女婴灵光一闪,她想到了诊所,那家自己在那里出生的私人诊所!
翌日天未亮,女婴悄悄起床,七拐八弯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找到了那家私人诊所。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整座城市还没醒来,诊所大门紧闭,旁边有个窗户开了一半,女婴从窗口爬了进去。诊所不大,进门是药房,药房过去还有两个小间,左边一间是卫生间,右边一间是简单的手术室。进了手术室,女婴看到了一张污渍斑斑的小床。女婴清楚记得,妈妈就是躺在这张床上嚎叫着把自己生下来的。
简陋的手术室一目了然,手术器械摆放在一个盘子里,闪着亮亮的寒光。墙上挂着一件白大褂,床底下有个垃圾桶,里面装着半桶垃圾。女婴把垃圾桶拉出,翻了翻,没看见自己的外衣,只有一些针头针管,纸巾纱布什么的。女婴失望了,自己的外衣究竟哪儿去了呢?女婴闭上眼睛苦思冥想,哦,外衣的气味,不,准确说是自己身上的气味残留在外衣上!女婴想,只要顺着自己特有的气味,就一定能找到那件外衣。而女婴对自己的气味很清楚,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
女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又在诊所周围嗅了嗅,一丝熟悉的味道顺着门外飘去。女婴知道自己的外衣不在诊所了,她要顺着这股味儿一直找下去。女婴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那件漂亮的粉色外衣。
女婴在秋阳的照耀下过马路,跨天桥,进小巷。一路上,没人理会她,也没人认识她,女婴想,自己莫非真的是个隐形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女婴无意之中发现自己的双脚红肿透明,一条条血管清晰可见,蚯蚓一样在蠕动,肚皮也渐渐泛红,五脏六腑依稀可见。女婴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愣神间,一辆汽车朝她冲了过来,她来不及躲闪,木头一样呆在原地一动不动,脑海里闪出两个字:完了!
汽车像疯了似的,呼啸着向她轧了过去。奇怪的是,汽车过后,女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女婴继续朝前走。尽管路上人多,车多,气味多,但女婴始终能“看见”外衣留下的气味,它像沙滩上海龟爬行时留下的痕迹,蜿蜒曲折,一直向前延伸。
来到一片城中村,外衣散发的气味愈发浓烈,它引领着女婴进了一家出租屋的门。这是一栋七层高的老式楼房,楼道昏暗逼仄,墙体发黄剥落,有些地方露出黑色的水泥底子,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幅幅抽象画。
外衣的气味把女婴带到了702房,房门虚掩,女婴问了两声,有人吗?没见里面有人回应,女婴犹豫片刻,壮着胆子走了进去。狭小简陋的屋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人都无精打采,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们都没看见女婴进来。厕所旁边有个很小的厨房,由于容不下两个人。男人在厨房内,女人在厨房外。灶台上有个蓝色塑料脸盆。女婴惊喜地看见,脸盆里装着的正是她那件粉色外衣!但女婴很快发现,外衣变了颜色,变成紫色了。女婴不太喜欢紫色,但能找到这件外衣,她已经很高兴了。紫色就紫色吧,女婴想,有衣服总比没衣服好,要是一个人连衣服都没有,就等于这个人没脸了,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怎么允许没脸的人存在呢!女婴喜欢这个世界,当她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高兴极了,她睁大眼睛,满眼都是阳光明媚,人来车往,灯火辉煌……多么漂亮美好的世界呵!
正当女婴思绪驰骋的时候,站在厨房外的女人说话了,她虚弱地对男人说,多洗几遍,洗干净一点。
男人挽起袖子,往那个蓝色塑料脸盆里倒水,说,我知道,阮医生交代了,至少要洗三遍。阮医生这人真不错,这么好的东西他还给我打折。男人说到这里抬头看女人一眼,问,你知道他给我打几折吗?六折!
女人笑笑,说,希望吃完这次就有效果了。
男人不停地点头,说会的,一定会有效果的。
女婴站在一边,男人和女人始终没发现她。
这时,女婴看见男人把她的外衣从塑料脸盆里捞起,放在了砧板上,随手拿起菜刀,在灶台的大理石边沿“咔呲咔呲”来回磨了几下,然后拿拇指在刀锋上试了试。菜刀冰冷锋利,反射的寒光在男人黝黑的脸上闪了几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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