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外婆的杏树(散文)
外婆家场畔的草丛里,向西斜倾着一棵老杏树。它有着黑色粗桶般的腰身,粗糙的黑黢黢的纹理里长着绿绒绒的苔藓。几只体型硕大身节分明的黑蚂蚁,沿着这些纹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奔忙。
外婆说这杏树比母亲的年龄还大。也许是因为衰老的缘故,也许是由于干硷畔缺少水份,树冠中间夹杂着好多的枯枝,钢戟一样地刺向幽远的天空。杏树叶子并不鲜绿而阔大,但很繁密。风一吹,叶子哗哗哗地响,叶脉翻动,露出红褐色的叶梗和满枝桠青绿色的果实。
这树是家里所有果树中年纪最长的,是一位功臣树。它也曾经年轻过。年轻时的杏树底下常常卧着一只反刍的老牛。这棵树之所以能嵌入所有人的记忆里,是因为它的果实——杏子,当然并不是因为它的果实硕大,相反,与现代新品种或高科技膨大剂作用下的果蔬相比,它着实小得可怜,仅比雀蛋大一点,体色呆板笨拙,味道甜中带涩,成熟的脚步始终很迟缓,可也丰富了一代孩子童年的生活。
常言道:麦子上场,杏儿黄。这棵树的杏子是在全村所有杏儿几乎绝迹的时侯才缓缓登场的。也许是因为赶不上时令的缘故,更或者是因为人们早已不鲜于品尝它滋味的原因。杏树下的小径上人迹罕至,那些曾经陪伴过它的屁孩至今也已人到暮年。现在还能一如既往地仰视它、陪伴它,将它如获至宝的除了年迈的外婆,就只剩那个被废弃了的青石碌碡和脚下长势汹涌的荒草,及淹没在荒草中的碎碟子烂碗渣了。
外婆才舍不得离开它呢。它曾经陪着外婆在艰苦的岁月死命地苦熬、挣扎,它除了给家人解馋,还让拮据苦涩的生活有了甜津津的味道。看到了杏树,外婆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夙命,它的枝枝叶叶封印着外婆生活的全部记忆。沿着那裸露在地表上赤褐色的根茎向上触摸,她触摸到了潜藏在自己骨子里的疼痛。
时间向上追溯到43年前的1976年,对于外婆来说,那一年的那些事在她的心里始终是一道疼痛的疤痕。那些年,家家缺吃少穿,贫困一度扼住了人们生存的咽喉。社会主义经济大潮的涌动冲开了死神的手臂,让挣扎着的人们把发展生产力放在了首位,外婆家也不列外。正当好日子水推磨石般哗啦啦转的时候,她的丈夫——我的外公,一位年仅38岁年轻有魄力的大队支部书记,被肝病无情地夺走了生命。
外公走了,赡养半身不遂的老母亲,抚养六个未长成的儿女的担子,像磐石一样压在了眼前这个瘦弱女人的肩上。八口人哪,八张嘴!外婆如一头被困在沙漠里的骆驼,负重前行。她的驼峰里得储存多大的能量,才能使她在这无限荒凉的旷漠中找到生存的绿洲。
无独有偶。那一年,心力憔悴的外婆带着一家老小既要应付衣食住行的艰难,还要应对地震、暴雨等自然灾害。这棵杏树是她在艰难日子里的唯一依靠。借着这棵杏树和杏树下几个麦秸垛的庇佑,她扯起了塑料帐篷,为全家人撑起了一片晴空。这与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呀!
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不,这远远不够,她更多的是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像夸父一样为了找到心中那片桃林,她追着日月星辰,顶着朝阳露珠,一年四季在那块贫瘠的土地里撒播耕种。她像男人一样要强,更像这棵杏树一样不屈。除了生活的负累,她还饲养了一头老牛,铡草垫圈,担水出粪,无所不能。她也像牛一样,生活的轭头沉重地套在脖颈上,陷在日子的犁沟里难以自拔,前景被牛尾巴后面拖着的青石碌碡碾压得一片狼藉。
农历六月天气,毒花花的太阳死命的炙烤着大地,树上的叶子在阳光照射下有气无力,田里的玉米枯蔫焦黄。她领上儿女带着瓶瓶罐罐里的吃食,俯身在一望无际的麦趟子上。收割完地里的麦子,又得一车一车往回拉,摊晒碾打一刻都不得松懈。场畔杏树上的蛋蛋杏像星星一样稠,微风轻轻吹动,早熟的杏儿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借着扬场晒麦的间隙,外婆将麦秸秆做的草帽坑隆朝上,蹲在树下一颗颗的捡起那些杏子,小心翼翼的抹去上面的柴草和灰尘,在阳光底下一个个地掰开,一排排一行行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的平摊在木板上、破烂席片上。她像爱惜自己的麦子一样爱惜那些成熟了的杏子。这是她生活的底色,生命的支柱,她咋能舍弃呢?
经过了一个忙碌的夏天,秋天的风吹得夜晚清凉、温柔,月光如水一样泻下缕缕银线。在清风的轻拂里,外婆找来半块方砖,手握钉锤,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地砸杏核,和着蛐蛐的鸣唱,奏响着夜晚的交响乐。她把生活里的五味杂陈都调和成月光里忙忙碌碌。一棵树有多少颗杏子,就有多少颗杏核,每一枚杏干、杏核都熟悉外婆的手掌,熟悉她粗笨的手指。就是这手掌和手指不停地掰晒、顶起、翻动、拾掇它们,直到杏贩子过称称走。日子在外婆的一堆堆杏干杏核里有了姿色。
再苦不能苦孩子,小到书本纸张、油盐酱醋,大到吃穿用度。她喂鸡养兔、钩槐米、晒杏干、砸杏核,硬是供出了四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还埋葬了老人,娶了两房儿媳、女子出嫁、孙子满月,家里各应大小事务历练了她干散利落的性格。
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外婆的杏树上果实累累,而杏树下的外婆不用再佝偻着腰身晒杏了。她一生受的苦像杏叶一样繁多,杏树那一圈圈的年轮都帮她清晰地做着记录,是该享福了。愿外婆以后的日子福泽深远,和她的杏树一样根深叶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