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场坝的一角，有一间破旧的小瓦房，屋顶已经多年没有修捡（捡瓦），露出了经年风吹雨淋之后腐朽的黑色大梁，旁边大树落下来的树枝也早已干枯，似乎是想要填补一下那破烂的房顶，若不是门前还有一个老人坐着，很难想象这样的房子居然还有人居住。
　　 老人姓李，说她老是因为给人们的感觉就是她已经不能再老了，几乎能够看到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似乎连眼睛都已经被皱纹遮住。不消她站起来，你都能感觉到她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因此你甚至会直接怀疑这样的身体是否还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天开始下起蒙蒙的细雨，李太太发了会儿呆，或许是那冰凉的雨点终于掉在了她的脸上，她这才想起来要进屋躲会儿。黝黑松弛的右手，颤巍巍地拿起门口的拐杖，左手趁着还能弯下腰的时候去拿陪伴着自己一天一天的小板凳，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回到家中。
　　 肖华从屋外回来，精瘦的身材，精瘦的脸，醒目的黑眼圈将布满血丝的眼睛包围，明明已是冬季，却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破长袖，脚上的球鞋裹着泥水，已经分辨不出它本来的颜色，鞋带耷拉在地上还裹着一团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泥球。见到他，李太太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的笑容，温柔地说：“饭给你做好了，我吃过了，你吃吧！”
　　 肖华看了看炉盘上的饭菜，也不知道是几天之前的了，比起刚刚在外面吃的似乎是差了点，但还是拿起一只鸡腿，一边吃一边说道：“我吃过了，收了吧！”
　　 李太太抿抿嘴，尽管心中不满肖华不回家吃饭，但是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将饭菜收了回去。
　　 肖华的鸡腿还没吃完便问道：“妈，你还有钱吗？”
　　 李太太的脸抽搐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今早上刚给的钱就没了？”
　　 “才几百块钱，很多吗？够玩多久的？”肖华把音量抬高：“跟你说了多拿点多拿点，你偏不听，你要是多给我几百块钱，我就能多打几把，说不定就赢回来了。”
　　 李太太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抱怨着，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天打，年年打，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不要管，有钱就给我！”肖华不想听母亲说这些，只想着今天晚上还要出去，说完就伸手到自己兜里准备掏出手机，“没钱给我姐打电话不就行了，要不要打？”
　　 李太太没有回话，默默收着炉盘上的饭菜，肖华便知道要钱这事有希望了，就把停机了几天的手机放回去，吩咐道：“有就多拿点，手机停机好几天了，该交话费了，别到时候我姐打钱回来了我们都不知道。”
　　 肖华搓了搓冰冷的手，尽管炉子里已经添上了煤球，但还是感受不到一丝温暖，“还是谭瘸子家里暖和！一会儿拿了钱就走了。”肖华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去向，趁着母亲没来的功夫打开橱柜拿走了最后一个鸡腿，反正放家里也没人吃，还不如吃了算了。
　　 过了一会儿，李太太终于拿着一个荷包出来了，肖华吓了一跳：“你怎么把自己存的钱也拿出来了，没钱了跟我姐要不就是了！”
　　 李太太解释道：“你姐又不是什么大老板，总管你姐要，她有多少！”
　　 “那你就是大老板了？”肖华反问一句。
　　 李太太被吓了一跳，肖华接过钱又接着说道：“算了算了，你们谁的钱不是我的钱，反正都是我帮你们用，什么时候给都是一样的。”
　　 “我今晚不回来了啊！”肖华临出门还不忘提醒一句：“记得把门关好！”
　　 李太太心中虽苦但还是不愿意多说一句，递出去的手隔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收回来，也不愿意看肖华的脸，故意将视线转到了一边。
　　
　　 二
　　 第二天，李太太从寒冷中醒过来，冰冷的季节冰冷的炉盘，没有一丝多余的热量能够给予这个家庭足够的温暖，李太太成了这个家中唯一的热源，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她的体温能够点燃火炉中的煤块？还是能够顶过从破烂的屋顶灌进的寒风细雨去温暖这个家呢？
　　 显然是不能的，李太太也知道这个道理，便准备起火。点燃的木柴刚冒起一丝青烟，还不足以让人闻到空气中那股湿湿的火烟味儿，李太太的背后便传来一个叫声：“老鬼！你儿子疯了你知道吗！”
　　 李太太手里刚刚夹起来的柴火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惊慌失措地看着前来报信的刘巧莲。
　　 刘巧莲微胖的身体堵住了李太太家那小小的木门，短短的头发，矮矮的个儿，倒是一张大嘴的音量不小：“你看我干什么，我还能走错门怎么的？还不赶紧看你儿子去。”
　　 李太太这才反应过来，颤巍巍地去拿放在一边的拐杖，刘巧莲也不敢上去扶，生怕这李太太摔一跤扯到自己的身上，任由她慢慢操作着。
　　 刘巧莲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上几眼，又生怕错过了什么东西一样望向目的地的方向，催促道：“老鬼，快走几步，再晚一会儿你儿子就没救了！”
　　 李太太本来就着急，刘巧莲这么一说就更慌了，走得越发快起来，只是一快起来身上的疼痛感便更加强烈，拄着拐杖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起来。
　　 刘巧莲见快到了便对李太太说道：“就在前面啊，你慢慢来，我先过去帮你看着。”
　　
　　 三
　　 李太太听见这话显得更加焦急了，但无奈这已经是自己最快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巧莲跑到前面去。
　　 刘巧莲一扎进人堆就大声叫起来：“你们干什么，怎么能这么欺负人！”说完就上去拉开昨晚跟肖华一起玩的潘西门。
　　 肖华此时已经不成人样，身上脸上沾满了地上的稀泥，仿佛昨夜的那场细雨就是为他而下的一样，好让他被推到在地时能够接受这天地的馈赠。
　　 只见肖华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拨动着路边的垃圾堆，从里面挑出一个装有剩饭的垃圾袋来，里面的浓汤便一下子涌了出来，淌了一地。肖华伸手过去堵住汤水，整个右手就像一辆行驶在山间的汽车遭遇到泥石流一般瞬间被菜汤冲过，肖华看着自己的手傻乎乎地笑起来，把沾满了那黄色液体的手伸到鼻尖闻了一下，瞬间露出恶心的表情吐出了舌头。
　　 一旁的谭瘸子便起哄着：“好吃嘞，肖华，快吃快吃！”
　　 肖华像个小孩一样一脸认真地问道：“好吃啊？”
　　 “好吃。”谭瘸子强调着。
　　 肖华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手指，高兴地笑起来：“嘿嘿嘿，好吃！好吃！”
　　 谭瘸子便对众人说道：“完了完了，看来是真的疯了！”
　　 他身边的潘西门便损他：“试了一个晚上，试一回你说一次，到底疯没疯！”
　　 “你自己没眼睛呐，不会自己看！”
　　 潘西门抱怨道：“早就跟你们说了玩小一点你们不信，现在好了吧，把人给输疯了！”
　　 刘巧莲在一旁插嘴道：“还不是你们几个总劝人家跟你们一块玩，现在看你们怎么办！”
　　 谭瘸子一点便宜也不愿让刘巧莲占了去，便反驳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昨天晚上你没玩！昨天晚上你没试他疯没疯？！”
　　 “你乱说什么？”
　　 谭瘸子的话正好让赶过来的李太太听到，但是李太太已经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事，走到肖华的面前，将那垃圾袋挑到一边，却不想因为用力过猛没站稳摔了一跤，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是没一个人敢上去扶她。
　　 肖华见状便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指着李太太看向众人，似乎是在求助一般。
　　 谭瘸子便揭穿肖华道：“你看吧，我就说他是在装疯！他还认识他妈！”
　　 刘巧莲却不觉得，替肖华解释道：“那人家本来就是母子，怎么可能没感觉！”
　　 谭瘸子看刘巧莲似乎站在肖华那边便感觉不对劲，“咦，你怎么站他那边去了，他输的钱你还要不要了！你们两个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刘巧莲的脸一下子便红了起来，但依旧强势地说道：“瘸子狗！你吃屎吧你，我说过我不要钱了，在这里埋汰谁呢？老娘不要脸了！”说完便上前去准备动手。
　　 幸好众人拦下，否则两人真的就要打起来了。
　　 李太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自己的膝盖喘了几口大气，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又或许只是硬撑着，而肖华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刘巧莲见众人看着也不太好便对潘西门说道：“赶紧把他们撵回家去，一会儿要是被邓朝辉（在政府上班）看到问起来就不好了。”
　　 潘西门便也对谭瘸子说道：“还是把他们叫回家去再说，反正他妈在这里跑不掉的，他欠我们的什么时候拿都一样。”
　　 谭瘸子点点头表示同意，刘巧莲便过来搀扶住李太太，就算怕麻烦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要不然一会儿被发现的话什么也捞不着，搞不好还得“进去”待几天，只能寄希望于李太太回去的路上可别出什么事儿！
　　 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巧莲拉着李太太快速往肖华家走，李太太腿脚不灵活哪里跟得上刘巧莲的速度，无奈自己已经没有力气阻止她，旁边也没有人劝一劝，只得任由她牵着；谭瘸子和潘西门则在肖华的背后各拿着家伙赶着肖华回家，肖华哭嚎着，连滚带爬地被谭瘸子两人赶着，谭瘸子一边赶着，还不忘嘲笑肖华一番，嘴里发出“哟牟”（当地人赶猪时发出的叫声）的叫声。
　　
　　 四
　　 众人看着谭瘸子和潘西门得意忘形的样子，虽然恨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只是在后面唏嘘着：“可怜呀，这一家人！”
　　 “有什么好可怜的，不务正业，不倒霉才见怪！”
　　 “你这话说得一点良心都没有，你是没被人家这么对过！”
　　 “你被人家这么对过？到哪都有你打抱不平！”
　　 “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看就得了，为这种事吵没必要。”人群中有人轻声劝着，刚刚吵起来的人便熄了火。
　　 “还不是他们家太惯着这个儿子了，在外面欠人家那么多，也多亏了还有个女儿，要不然就真的完了。”
　　 “你可别提了，他姐姐就是因为替他还不起这个钱才跟他划清界限的，要不是他赖着他娘，他早就死了！”
　　 “那老太太不能跟女儿过去？”
　　 “稀奇儿子呗，到头来把自己害了还不清醒，也是够犟的！你们听说了吗？上回她女儿来接她走，她到了那边生她女儿的气，不送回来就不吃饭，硬是绝食逼着她女儿把她送回来了。”
　　 “哇，这老人怎么这么狠！那现在就没人管了？”
　　 “管！你敢不敢？他们家亲戚见到这小子就躲，现在谁出来拉一把谁就帮他出这个钱，你说谁管？”
　　 ……
　　
　　 五
　　 回到家中，李太太终于能够歇一歇了，刚刚摔的那一跤不轻，尽管能站起来，却也是半条命都没了，刘巧莲在搀扶李太太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出不对劲来了，便提醒谭瘸子：“你们小心点，一会儿说话别太冲，到时候老鬼受不了走了，谁也没好处！”
　　 谭瘸子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就你精明。”
　　 潘西门在三人当中年纪最小，也比较怕事儿，轻声问道：“这老鬼没事儿吧，别到时候真的没了，我们搞不好也有责任啊！”
　　 听潘西门这么说，谭瘸子冲动的脾气稍微收起来了点，毕竟昨晚干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再说了把老太太叫过去试一试肖华到底疯没疯是他们出的主意，到时候打起官司来哪说得清楚。
　　 潘西门接着提议道：“要不今天就算了，等他老娘好了我们再过来吧！”
　　 刘巧莲觉得潘西门说得有道理，也提议道：“只要他老娘在，他就跑不了，他离不开他老娘。”
　　 谭瘸子见两人都害怕，自己的心也悬了起来，“那就先不管了，各回各家，我就不信他能跑了！”
　　 说完也不看看李太太的情况怎么样，直接离开了破屋。
　　
　　 六
　　 李太太急喘了几口气，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就感觉自己快要撑不过去了，一看到旁边的肖华便又提起劲儿来。
　　 肖华不敢说话也不敢见人，一个人蜷缩在水缸旁边把头埋进角落里，李太太缓过劲儿来，刚刚摔倒时本能的用手去支撑身体，一把年纪骨骼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连拐杖都拿不住了。但是一想到肖华的事儿，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去肖华的身上搜起来。
　　 肖华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哼叫着，任由母亲去搜。李太太搜了半天，也没在肖华的身上找到他的手机，不过倒是找到了一张手机卡，这才想到可能昨天输了钱已经把它抵出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李太太踌躇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就算知道手机输出去了，也不知道输给谁了，难道要一个一个去问不成！可是没有手机又怎么给女儿打电话要钱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去找刘巧莲问一问了，要是实在不行就借人家电话用一用。
　　 李太太正要去找刘巧莲，看着肖华那样，李太太便劝道：“你哼什么呀，有什么想不开的，回家来该收拾就收拾吧，你没有钱还，我帮你还就是了，唉!”
　　 肖华只是不停地哼着，一句话也不说，李太太只能忍着痛，拿着一张手机卡便出门去了。
　　
　　 七
　　 刘巧莲刚刚回到家中还在和自己老公抱怨昨晚赢了多少钱，没想到肖华居然一下子就疯了，熬了一晚上简直就是白玩。
　　 刘巧莲老公也不乐意了：“赢了就是赢了，哪有拿不到钱的道理，我看他就是装疯！”
　　 “我们几个也是这么觉得，但是今天把李老鬼叫过去的时候她摔了一跤，我们几个怕吓着她没敢当时要钱，等过几天再说。”
　　 “憨！”刘巧莲老公说道：“一家子都在跟你们装，你们全都相信了！要是我才不会那么轻易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