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那条崎岖的山路(散文)
一
我家老屋在村口的坡地上,门前坡堤下横着一条汽车路,向西,是通向山外去的;向东,是进入村庄的。汽车路在进入村庄之前向北岔出一条小路,是向铜钵山去的。铜钵山是方圆百十里内最高最大的山,也是一座三县交界的界山。
站在家门口看那条山路,只见它从本村出发,将山坡上的菜地、麦地和茶叶梯地向两侧掰开,又低头钻进油茶林,又挺胸穿出板栗林,蜿蜒向上伸展。伸展到山岗,插进竹林和松树林,看不见了。
我所能看见的,仅仅是那条山路紧临村庄的一小段。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破石穿林,披荆斩棘,百折不挠。它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时而挺直,时而绕弯;时而分叉,时而汇合。它越过了一岗又一岗,转过了一湾又一湾,跨过了一坳又一坳,翻过了一岭又一岭。它挽起座座小山村、凉亭和山铺,串起片片深山老林,以及在深山老林中开垦出来的山地。趟着它,可以深入到深山伐木、砍竹、采药、打柴禾、狩野猪、捕山兔子;可以攀上高高的铜钵山峰顶,向县城方向眺望,向山外的世界眺望;也可以跨过铜钵岭的坳口再翻下山去,进入外县的地界,走进他乡的村庄。它的终点在哪,谁也说不清,或者说它根本就没有终点。
二
在我小的时候,每到太阳偏西的傍晚,村里的老人们,没有出门干重体力活的妇女们,已经放学的孩子们,都会自发地站在自家门口,自家门口视线有障碍的,就会聚集在路口村口,向那山岗上张望。因为,去山上干了一天活的壮劳力们,这个时候都要下山回村了;而要回村,首先在那个山岗出现。如果是砍柴回来,就会看到一堆一堆柴禾组成的小山包,接二连三地拱上那座山岗,又沿山路滑了下来,融进了村庄。背柴禾的人,全身都被柴禾盖住,是看不到的;但是,根据柴捆的大小以及滑动的快慢,一般都能猜到是谁。如果是拖毛竹回来,那一捆捆毛竹从山岗渔贯而下,竹梢拍打着山路以及路边的草木,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声响,如同奏响着一支雄纠纠气昂昂的凯歌,三五里之外也能听到。如果是挑着山玉米回来,那一担担金灿灿的山玉米,被夕阳的光辉一染,立刻照亮了全村男女老少的笑靥……看到他们回来,老人们会收敛起担心的目光,而将放心漾到了笑脸的皱纹上;媳妇们会回到屋内,将猪呀鸡呀安顿好,将饭菜碗筷摆上桌;孩子们会蹦跳起来奔走相告;姑娘们会聚在一起小声议论,哪个男人力气大身体壮,哪个男人偷了懒,她们都看在了眼里。有的姑娘会快步迎上山去,会在背着的柴捆上、拖着的毛竹捆上、挑着的重担上搭把手,扶一下、拖一下或者抬一下。即使搭不上手,陪下山人走上一段回家的路,就是一种特别有力量的分担。
也有的媳妇看到下山的队伍中没有自家男人,会追上山坡,向打头的打问自家男人落后多少了,打头的若是回答就在后面,媳妇也就放心了;若是回答挑得太重,落后一大截了,媳妇可就焦急了,一边暗骂自家男人傻,在生产队里混工分还下死力,一边急急往山上赶,再远的路也要替自家男人分担重担。
也有的媳妇自己没空,就招呼孩子:去,看看你爹快回来没。孩子就会停了玩耍,向那条山路飞奔着迎上去。
我爹是木工,我娘是栽缝,我爹我娘一般不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挣工分,而向生产队缴钱买工分。所以,当别的孩子向山路跑去迎爹时,我只有羡慕的份。但我盼着自己快些长大,长大后加入到壮劳力的队伍,背和他们一样大的柴捆,拖和他们一样多的毛竹,挣和他们一样多的工分。
三
山乡的孩子,七八岁就要跟着大人上山,学着干一点砍柴之类的农活。村子附近的矮山,杂树毛竹都是封山保护起来的,不能砍伐,只能割些半人高的小枝茅草,我们叫做割茅柴。越往深山里去,越能砍到好柴。要砍到晒干或半干的硬柴杆,则需要走十几里乃至二十余里的山路,到外大队的深山里去才行。
记得我八岁那年,村里几个大人要上远山砍柴,我想跟着去,娘不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上那条山路,消失在山岗上的竹林里,然后,到屋后的矮山上去割茅柴。不到晌午,割了枕头般大的一小捆茅柴回家交差。刚到家不久,便听见有人喊:看那山路上,出什么事了?我朝那条山路望,便见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背着,又被两边各有一个人扶着,急急地冲下山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老人,跌跌撞撞的。追到近前看那几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同时赶来的大人是认识的,告诉我他们是石壁山生产队的。他们在山上砍毛竹时,被背着的那个人不小心惊扰到盘伏在竹根的一条毒蛇,被咬了一口。他们这是要把他背到公社卫生所去抢救。我尾随他们到卫生所。尽管他及时被背了回来,尽管卫生所手术排毒土方解毒全用上了,但毒素发作太快,他还是没能抢救回来。跟来的一对老人,是他的爹娘吧,看到儿子的身体渐渐瘫软僵硬,当场晕倒在地。
我回到家,没出门的娘早已红了眼眶,说我太小,还好没让我跟着上远山。又说,以后上山千万要多个心眼。
从此我明白,每一个上山去的人,不仅有锻炼,有收获,也要面临各种各样的危险;不仅背负着家人的希望,也背负着家人太多的牵挂、担心乃至泪水呀。
四
在那条山路上,我抛洒下无数汗水。我也葳过脚,跌过跤,起过血泡,磕破过膝盖,砍柴时还砍伤过自己的左手虎口。现在,左手虎口处还留有一抹淡淡的疤痕。
记得九岁那年,我娘第一次允许我跟随邻居大叔去外大队的深山砍柴。我娘将一个作为中饭的饭团塞给我,又追出门来,一再嘱咐邻居大叔要照看好我,又转身嘱咐我一路上要听大人的话,不要贪玩。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达砍柴的山坳,我被野蜂蜇了一口,脸额肿得像馒头。结果是柴没有砍成,跟在挑着两大捆干柴的邻居大叔的身后,空着手一路哭着回家来了。
也记得十六岁那年,我从铜钵山上砍回了两捆上好的干柴,放在院子里。那时我娘已去世六年了,持家的是我奶奶。奶奶说用秤称称看有多重。我就进屋取了秤,将扁担套进去,一头搭在墙垛上,一头搭在自己肩上,将柴捆抬起来称了一下。具体多少斤已记不清了,总有一百三四十斤吧。正好邻居大婶路过我家院子,奶奶笑呵呵地在邻居大婶面前夸我:你看看我家小饼(我的乳名),这么远的路,挑得动这么两大捆柴,大人格式(模样)了。
拖毛竹,也从只拖一根到两根,到三根,再到四五根一捆。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不会做二位数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老师怀疑我智力有问题,把我送回了家。爹认为我不是读书的料,早点辍学到生产队去放牛得了。后来,我成了本村十来个小伙伴当中第一个大学生,成了他们羡慕的对象。这种变化与那条山路有没有关系呢?我认为是有关系的,那就是它磨练了我的意志,培养了我的吃苦精神,用在学习上,就促成了我的进步。
五
在这喧嚣浮躁的城市里,在这飘着细雨的冬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腰系砍刀,脚穿草鞋,跋涉在那条山路上。惊醒过来,屈指一数,那条山路,我已经三十八个年头没有走过了。
虽然,我每年都要回乡,但是,每次回乡都太过匆忙,每次回乡都心气浮躁,只在村子里走动走动,探望过亲友,就匆匆离去了。
我知道,家乡的人们都用上了煤气,再也不用起早贪黑上山砍柴了。我知道,从本村到铜钵山的岭岭坳坳,新修了可通小型货车和中巴车的盘山公路,山货的运输和人员的进出,都是通过汽车,再也不需要肩扛背驮了,再也不需要用脚步来丈量山路了。据说,大部分山路因为无人问津,路中间长满了荆棘荒草,消逝了。据说,那建在半途的、供人歇脚的凉亭早已坍圮,那搭在山林间的山铺早已废弃。据说,由于下山脱贫,我曾经歇脚吃饭的小山村,已经没有人烟了……
但是,那条山路,以及山路上凉亭和山铺,却不肯在我脑子里退出,时不时钻到我梦里来。
不能再等了,我要甩掉浮躁,抛却琐事,收拾行装回到老家,亲吻那条久违了的山路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