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杀年猪(散文)
杀猪是个技术活,得由专门的人来做。一般是村子里身强力壮有经验的男人,他们并没有受过专业的培训,刚开始是跟着别人杀猪帮忙,看的多了就学会了,以后杀得多了便摸索到了杀猪的窍门。他们各自都有一套比较专业的工具。平时,那些工具都装在一个黑色陈旧的猪皮袋子里,袋子越旧代表着杀猪历史越长,手艺越大硬。像这样的杀猪人,一个村子里也没有几个。他们很是受人尊敬,大家称他们是杀猪匠。
腊月是杀猪匠一年里最忙的日子。杀猪的刀是专门定制的,有一套。最长的刀,一面开刃,尖端也开刃。下刀时,你得知道从猪的那个部位戳进去,才能直入心脏。一般杀完猪,猪的心脏上都会有一个刀口。如果是一般的杀猪匠,戳错了地方,虽然也会有血涌出,但没有扎到心脏,猪一两下不会立即死去,等人一松手,有时会挣扎着,嚎叫在院子里跑。这时就会有几个大汉追着猪跑,周围立即就会响起一片喧哗。小孩子就会被吓得大哭起来,女人赶忙过来把小孩拉到一边,安慰几句。一时间村子里就热闹了。
经验丰富的杀猪匠,他们则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出刀时,讲究快,准,狠。刀由猪的颈部进去,由于是长刀刀尖会一直深入心脏。还没等拉猪的几个大汉反应过来,刀已经拔了出来,猪血由心脏顺着被刀扎出的通道蜂拥而出,流在了早已准备好的面盆里,溅得人满脚都是血点子。猪在闷哼了几声之后,便一命呜呼了。
小时候的农村,贫穷而又落后,信息比较闭塞,也没有几个人出去打工。平时农闲时节在村子附近打些零工来添补家用。几乎家家户户都建了猪圈养了猪,但规模很小,一般人家只养一头猪。多的也就三四头。等到腊月,收猪的人就到村子里,开着奔奔车叫喊着:“收——猪——哩”。大多数人家在跟收猪人谈好价钱后收了钱。收猪人就拿起奔奔车上一根一人高的铁棍,铁棍的一头是尖钩子另一头是横着的手柄,快速的勾住猪的下颌,后面两个人一推,猪在嚎叫声中乖乖的上了奔奔车的车厢。也许你过年吃的猪肉,就是你家里养的猪,被收猪人杀了买到市场里去了。又被你买回来了。那是因为旧时的商品市场流通还不发达,基本上本地商品在本地销售。也有少数人,在家里请个杀猪匠,把自己养的猪杀了,然后卖肉给别人或拉倒县城里去卖。农村人没有什么稳定的收入,除了在地里劳作,就是一年到头在家里养一两头猪,来添补家用,猪的大小,猪价的好坏,直接影响了这个家庭一年的收入水平。自己杀猪卖肉,虽然有点麻烦,但赚取的收入要比直接卖给收猪人多一些。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下午吃过晚饭。母亲就开始忙着揉面,准备蒸过年用的馍馍。锅地的柴火里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小孩子手中鞭炮声,拉快了新年的步伐。我帮着母亲把攒好的馍馍放到热炕上泛(发酵)一下。这样蒸出的馍馍彭松,不仅显得大气而且口感好。在我们农村有个习俗,过年走亲戚回去时主人会回(送)几个馍馍,预示着主人家今年一切都好,五谷丰登,来年图个好兆头。馍馍蒸的好不好直接影响了这家人的脸面,亲戚回去后就会拿出馍馍开始议论,多半还会嘲讽馍馍蒸的不好的人家。所以我们关中平原上家里的女人都是蒸馍的好手。父亲在锅底下,夹了一根燃着的柴火,点了一支金丝猴香烟吸了一口,望着母亲:“哎!他妈,咱今年不买猪了,等会我给忠科说一声,让明天过来把后院的唠唠(猪)杀了卖肉?肯定比直接卖了划得来。”母亲怔了一下,点头同意了。馍馍上了锅,父亲就拉开抽屉取出一盒金丝猴香烟,揣进兜里出去了。此时天刚刚黑,隔壁风箱(一种吹风的木制工具,可以理解为鼓风机)的吧嗒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传出来。农村沉静的夜被打破了,仿佛都在为过年做足了准备。只有这个时候农村人才能正正忘记了昔日的辛劳,让生命在闲暇中绽放出幸福的花朵。圆月在农村晴朗的寒夜里越发的明亮,点点繁星如同宝石般布满了黑色帷幕,使天空更加的透亮。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第二天的凌晨五点,我被母亲推醒了,说是杀猪的来了。我所有的睡意都没有了,高兴地穿好了棉裤棉衣,撒了一双胶鞋就下炕了。冬日的农村凌晨五点,天还是黑的,泥土的院子里蒙着一层薄薄的寒霜。父亲已经拉了一条很长的电线接了灯泡,挂在了后院。通上电,灯泡就亮了。灯下站着五个男人,手里夹着一支烟,口里哈着热气。其中一人正是村子里有名的杀猪匠——忠科。另外几个是父亲请来帮忙的。他们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话。一张厚重的木质长方形桌子已经支好了,在灯泡的亮光下泛出了旧日的血迹。旁边的一口大锅,在母亲的照料下锅底的大火熊熊,映的人脸通红。水已经开始冒泡了。忠科给几个人分配了任务。猪圈里养了一年的猪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命不久矣。因为从昨天到现在它已经两天没人喂食了。此时,在猪圈里烦躁不安起来,时时发出哼哼声。一时间人声,猪叫声混在一起,打破了凌晨的宁静。忠科把一只长刀插在腰间,围着一条很旧的油布围裙,手里提着一根带钩的铁棍和收猪人的差不多,指挥众人上前,打开猪圈门。眼疾手快,一下就勾住了猪的下颌,父亲在后面一推,猪走出了圈门,一直到大木桌旁。几个人一起用力把猪抬到了桌子上,压住了退,按住了身体,说时迟那时快,忠科拔出腰间的杀猪刀,众人谁都没有看清楚,只听见猪刚才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变成了一阵一阵的闷哼,血顺着颈部的刀口蜂拥而出,留到了母亲事先放好的面盆里。众人还是没有松劲,都看着忠科发话,大约过了不到一只香烟的时间,猪已经没有反应了,忠科命几个人松开了手。一松手,猪的四肢抽出了几下就不动了。在看时,鲜血已经流了一盆了。等母亲端走了盛有猪血的面盆。几个人就把猪抬起来放入了盛有开水的大铁锅里,锅里立即升起一股皮被开水烫的腥臭味,忠科让众人闪开,从他的皮袋子里拿出了一把刮刀,在猪皮上试了几下,再用铁钩勾住猪下颌翻了几下,只见有一撮一撮的猪毛掉了下来,说了一句:“好了。”就开始刮猪毛了,娴熟的动作伴着刮刀与猪皮的摩擦声,让这凌晨的夜平白了增添了一些情趣。
做面食,母亲是个好手。做血面,母亲更是独一无二。血面是我们关中平原上常吃的独特美食,已经象征了一种地方传统文化。母亲把刚接下的猪血,盛出一些,倒进了准备好的面粉里,加了一些食盐和半碗菜籽油,用手搓成了面絮。等到天亮,用压面机压成薄片(大约一元硬币的厚度),再切成细条(粗细如牛肉拉面)。在院子里拉一根旧电线,把切好的细条晒干。吃的时候,用开水一煮,盛在碗里,放上葱花,肉末,豆腐,胡萝卜,再来上一勺油泼辣子,把提前调好的汤浇在上面。再端上一小碟凉菜唒上。吃的时候,你还必须发出吸溜的声音,这样才能透出那股子香,展现出关中人的面食情缘。如果猪血还有剩余,母亲就会用蒸笼蒸了,蒸熟后猪血就变得像凉粉一样了,吃时,用刀切成条,盛入碗中撒上葱花,滴上香油等佐料。最后还是要来上一勺油泼辣子。油泼辣子是我们关中人的吃饭的标配,吃饭时如果不来一勺油泼辣子。这顿饭就吃的不洒脱,没味道,缺气氛。所以关中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无辣不欢。
猪在锅中被翻来覆去,东方刚露出鱼肚白,就只剩下了一身光溜溜的猪皮。在院子里栽两根木柱子,把猪后腿割开一道口子,套上绳子,绑在柱子上。取出一把宽刃的刀,由上往下划开肚皮,猪下水(内脏)就取出来了。此时,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猪的大小,猪肉的那块好那块不好,更多的人是看着杀猪匠的“表演”。随着刀子划过的地方,不时还会有血渗出来,一些女人就会抱着孩子转过身去。大一点的孩子会静静地等待杀猪匠把猪的膀胱取下来。我们农村人成为“猪尿泡”。旧时的农村没有多少玩具,小孩过年时看谁家如果杀猪就去围观,捡了“猪尿泡”用气筒打圆了扎紧。约上伙伴找个空地踢“足球”玩。一时间孩子们的童真在快乐的玩耍嬉笑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让腊月的年味更浓了。我和母亲把猪肠子翻了一遍,用清水洗了几遍,确定没有了赃物,就把先前准备好的面糊糊加了猪血和食盐,灌了进去再用麻绳把两头扎紧。蒸熟切成片,是很好地一盘年夜饭。
到了中午时分,肉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大多是被同村或邻村的人买走了。父亲一遍一遍的给来人发着金丝猴香烟。杀猪匠的任务这时候也就完成了,下一家的人已经早早的站在大门口等待着杀猪匠。母亲开始收拾院子,把卖肉得来的钱,数了好几遍,放在了上衣的口袋里,用手压了许多次,仿佛一年的辛苦瞬间变成了心中令人满意收获,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微笑。
然而今天,猪肉的产业化发展。农村已经没有人养猪了,许多人已经融入了到了城市生活。城镇化使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杀猪匠已经没有了,养猪人也没有了,更没有了农村人的朴实和忠厚。年味越来越淡,少了几分坦诚,更多的是虚假和薄凉。
我怀念儿时的农村生活,没有浮华,没有虚利,只有朴实的生活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倘若,你够聪明,请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