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雨,二月的咏叹调(散文)
二月,没有雨。
二月的雨,是教室房檐的冰挂在垂泪。
二月落雨的日子,我开始“厌倦”语文的那节课。
追溯自己的学习经历,我始终不愿提及从小学到初中我与语文,或者语文课的悲欢离合。像那冰挂,一丁点的同情和怜悯都会让她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一)
大约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一间红砖青瓦的旧平房教室里,我坐在中间第一排的位置上。一抬头,能看到教室正前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教室四周的墙上也贴着“学好本领,做革命接班人”之类红底黑字的条幅。
在这样的教室里,有47名十岁左右的孩子,拿着铅笔头的手皴裂着,眼睛里却放着光,像炉膛里的炭火一样,亮,而且温暖。
讲台上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教师,声音低沉、缓慢、沙哑,一边读课文一边板书,不知是否有意,每次都这样,用身子挡着自己捏着粉笔的手。我侧身去看,分明有几个字是倒插笔。我们有些辜负教室里贴的标语,很少有人坐在那里“好好”听老师讲课。大部分同学要么交头接耳,要么忙着自己的事情,整个教室显得乱糟糟。
我努力想“好好”听课。因为刚入小学父母就教育我“上课要好好听讲”。母亲去世前我还在上二年级,她告诉我:“好好读书,将来做革命事业接班人”。对于我,和“60后”们一样,打从记事起,“革命”、“接班人”这些词语就像魔咒一般如影随形。尽管我还不明白“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含义,但我觉得好好学习没有错。
我最喜欢的音乐老师也是这样嘱咐我的。
音乐老师是下乡知青,学校给她安排了一间宿舍。她胆子小,约我晚上和她作伴,其实是为了方便我早起练功。现在想来,她的目的更主要是每天早晨给我“卧”一个荷包蛋。那时的我,巴掌大的脸,脸色蜡黄,更显得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没有一丝污浊。老师鼓励我每天练功,将来去考军校文工团。我穿着芭蕾舞鞋,贴着教室墙根,踮着脚尖从一年级走到二年级,再走到自己教室门口,一个来回,脚趾渗出的血把没有化净的积雪染成红色的小“窝”,连接成一条直线。老师会帮我缠纱布,鼓励我再走。
老师喜欢我的韧劲。她带我去她家,把穿小的衣服送给我,还给我做排骨冬瓜汤。那之前,自己觉得吃什么无所谓,能填饱肚子就行。喝完排骨汤,再吃米饭炒菜,晚上又吃包饺子,饺子皮是通亮的,老师说那是凭票供应的“特”粉,才知道,生活,原来是用来享用的。
恢复高考以后,音乐老师考上了上海交大。老师上大学那天,我送她去火车站。那一刻对我而言,好好学习的目的就是“考大学”。老师嘱咐我,“考大学”要好好听老师讲课,要做个“好学生”。
(二)
上男老师的语文课,我想克制自己,不跟旁的同学“同流合污”,好好听老师讲课。但是,在周围同学的嘈杂声中要集中精力去“认真”听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来看,对于一名小学生来说,喜欢一门课,并不是喜欢课程本身,更多的是因为喜欢那一门课的老师。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语文老师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我再也抵挡不住来自周围同学“愉快”的聊天,开始毫无顾忌地参与其中。
那天第一节语文课写作文。头一天,老师布置了观察任务,我带来一只没掉嘴巴的小鸡黄,想写它。同桌好奇,后桌同学也伸长脖子过来看。老师在板书,背对黑板,边写边自言自语。他突然一个转身:“在干什么,你们?”他瞪大眼睛,竖起眉头,“嗖——”一粒粉笔头向我飞来,砸向我的眼睛。老师指着我,用沙哑的声音命令我站起来。我被老师凶巴巴的模样吓住了,手里的小鸡掉到地上,叽叽叽叽叫着,跑到老师的讲台上。老师脚一抬,踩在小鸡的脖子上,顺手扔出门外。望着窗口冰凌的雨滴落在小鸡的身上,望着它抖动着翅膀艰难地站立起来,然后又倒下,我大哭起来。老师大声呵斥:“出去哭!还班长呢,羞不羞?臭不要脸!”
见老师真的生气了,其他同学都安静下来。
我顾不得老师用胳膊搡我,冲出门外,把小鸡捧在手心。我没敢再哭出声。但是从那以后,语文课上“臭不要脸”成了我的背景音乐。
我再也没有好好听过课,语文对我来说变得索然无味了。
(三)
临近期末,男老师生病住院,换了一位新老师。新老师是我同学的嫂子,而那位同学是我“哥们”。期末,镇里组织作文竞赛,新老师推荐了我。我得了第一名,老师奖励我一支钢笔。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情景。
同学们整整齐齐地坐着,挺直身子听老师读我的作文。老师不断插入旁白,重复说着“真棒”这句话。老师递过来的微笑进人我的大脑,我的心开始悬着,后来兴奋,再后来高兴得要跳出嗓子眼来。老师读完停下来,走近我,拉着我的手走上讲台,说:“孙彩文同学得了全镇第一名,是我们大家的骄傲,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她,也表达我们向她学习的决心!”我本能地昂起头,微笑着享受同学们送来的掌声。
窗外,分明传来“滴答”声,我的眼前飘起一层雾气。
那位新老师给我的印象至今没有忘记。她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女教师,说话声音轻而有力,动作干脆利落,内心充满激情。她很严格,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给人一种“严厉中透着爱”的感觉。从那天开始,我逃过了“不要脸”的内心惩罚,恢复了“好学生”的尊严。
每每回忆起这些,那雨落的声音都会敲击内心,仿佛在问自己:内心的变化怎么会如此“天翻地覆”?
(四)
我开始思索怎样学好语文。
偶然间发现,被老师誉为“好”学生是学习的动力和技巧。
我开始大量阅读,把好词好句抄下来用到自己的作文里。
父亲打小就支持我看书。那时他在市里上班,借书和买书要比其他同学方便。一天下午,父亲从挂在车把上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本书。
“三丫头,看这是啥?”父亲把书聚过头顶。
“《雷锋日记》?”我扑向父亲,抱着他的腰夺过他手中的书。
我惊喜的样子把父亲吓着了,他连着退后两步,车子差点歪倒。
我独自坐在后门口看书。父亲去清理猪圈。邻居奶奶来借东西,敲敲我的头,打断我,说:“看把你爸累的,怎么不知道帮忙推车?”我才发现,父亲在推小车往后院运粪,一根粗粗的绳子斜跨在肩上,把后背勒出了红道道。我放下书去帮忙推车,父亲笑笑:“最后一车了,你看书吧。”
作文课上,我写了《我和父亲的故事》。老师帮我修改,校长亲自去邮局帮我投稿。编辑部刊登了我的文章,还邮寄给我一本书《王老师和小学生谈作文》,后来,又不止一次和老师约我的稿。
(五)
上初中了。
语文课上,老师腋窝下夹着试卷,手里拿着一本书,从教室后门慢悠悠走进教室。老师没有着急发试卷,而是翻开书念了一首诗,念到作者名字时故意放慢语速,“作者:孙彩文。”全班哗然。随后,老师用骄傲的语气说:“这次考试,孙彩文是全年级最高分,作文满分。”我的脸涨红了,心也快跳出来。我已经不习惯把自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内心的喜悦是掩饰不住的。语文课对我来说,不是“恐惧、害怕”,而是享受的课堂。初中阶段,在考试分数上,在应对老师的提问上,在朗读上,在写作上,甚至在小品表演上,以及各种比赛上,我都获得了“好学生”的身份。
我一直明白地告诉自己:学习本质上是“寻找自我的旅途”。
如果从这一角度来思考,我的所谓“好学生”标准,并不孤立地代表我个人在语文学习方面成绩的高与低,能力的强与弱,而是在与自己有关的各种因素相互作用下被重新“建构”出一个“最好”的自己来。
(六)
二月,没有雨,是冰雪的世界。
二月,新的学期开始,万物吐故纳新。
长大后,自己选择了当老师,选择了教语文。
从此,在语文课堂上,把自己站成了“语文”。
依然在思考:
自己从小学到初中所经历的所谓“好学生”身份到底是被谁赋予的?
这份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对自身的成长意味着什么?
儿时的记忆还在。
儿时的教室还在。
儿时的冰挂已经多年未见,现在暖冬。
而那份“好”,或者“臭不要脸”,已经成为二月的咏叹调。
作为“好学生”,我并不是因为真正“领悟”了语文学习本质涵义的优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因为我掌握了语文学习“多读多写”的技巧而已。
而曾经被骂“臭不要脸”,其实并不代表我真的缺乏“自尊”,只是因为在教室这个环境中我没有被赋予能够找到自己与语文,与惨死的小鸡,甚至与世界万物关联的机会而已。
然而,在“分数”评价人的语文教育中,我变得迷信分数带来的“假象”,好在有“写作”这根拐杖,让自己没有失去与语文学科建立关联,与自我建立关联。
自我,是生命的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