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少年囧事(散文)
小时候,我家坐落在老陈海公路南边。路北是三四宽米的小河,称作白米沙洪。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饥肠辘辘的我每次走近白米沙洪,十来岁的小脑瓜里就会冒出这样的疑问:人们为什么称它白米沙洪呢?难道这条河里曾经有过大米吗?想到这里,我会趴在简易的小木桥面上,竭力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仔细搜索着水面,渴望能从河底的淤泥上,或者河边葳蕤的茭白丛中,发现一堆白米。然后捞起来,带回家,煮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让我尽情吃个饱。
遗憾的是,河里哪有白米。于是,我只得把饥饿的目光投向河北的菜园。
那个用苇篱圈起来的菜园,属于十六生产小队,大概有十几亩,一年四季长着新鲜蔬菜。但最让我垂涎的,是摘下就能吃的西红柿。
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我朝一个发小递了个眼色,于是我俩怀着鬼胎,走上河北的土路。快要接近菜园时,我俩一猫腰,爬进菜园东边的排水沟,借着沟边茂盛的芦苇,鹤步蛇游,慢慢靠近菜园苇篱,仔细观察敌情。当我看到十几米外,两个看园人背对着我们,正在菜畦中锄草,于是我朝发小一歪脑袋,“嗖、嗖”两下子,两人钻进了就近的西红柿棚。
人字形的竹架上,挂着不少鲜艳欲滴的西红柿,个个发出令我无法抗拒的诱惑。我匍匐在地上,抬头看看这个又扭头瞅瞅那个,一时竟不知道摘哪个好。比对了好一会,才确定了作案对象。
当我俩溜进果园时,我只关注了河北菜园附近有没有人,根本没考虑一河之隔的公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于是,我俩刚溜进菜园,就被公路上一个女学生发现了。她看我俩老不出来,就喊了一嗓子:“抓贼呀!有人偷西红柿啦!”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差点吓破了我的苦胆。发小和我不约而同地跳起身来,将到手的西红柿塞进书包,然后用右手使劲摁住,拔腿逃出菜园。看园人也发现了我们,分两路快步包抄过来。大人腿长,小孩肯定跑不过大人。我俩一看无路可逃,赶紧滑下河岸,一头扎进一丛茂密的茭白丛里,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喘,唯恐被看园人发现。可河对岸那个讨厌的女孩,不知前世我欠了她什么,非要跟我俩过不去,将我俩的躲藏地点指给看园人:“喏,他们两个,就躲在那丛茭白丛里呢。”
于是,看园人扑到我俩藏身的地方,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俩拎到斜坡上,然后不顾我俩的大哭小喊,极力讨饶,一味横拉竖拽,夺过我俩的书包,在公路上众多看热闹者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父亲傍晚收工后,得知我的丢脸行为,立即去菜园,陪了不少笑脸和好话,还发了圈香烟,终于把我的书包要了回来。
我自知做了错事,担心父亲打我。只要看到父亲走近我,我赶紧闪在一旁,靠墙站着,双手抱头,耸起肩膀,两腿抖个不停,个头比平常都矮了半截。然而父亲没有打我,只是做家务。
吃过晚饭,父亲点了支烟,当着全家人的面,严肃地问我:“今后还偷么?”
我习惯性地举起双手,护着脑袋,压低了声音说:“再也不敢了。”
“为啥?”
“丢人,现眼,害怕……”我发觉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硬挤。
“这就对了。”父亲叹了口气,对我说:“你给我记着,再穷,再饿,都不能当贼。老话说,横财不富命(里注定的)穷人,割了别人的肉长不到自己腿上。今后要想成家立业,还得靠自己两只手去做,学会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老天爷不会饿死一只瞎眼雀,只要肯做,不愁没饭吃。小偷小摸,肯定发不了财,也富不了家。老话说,针尖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如果今天摘个番茄,我不管你,你明天就可能偷个西瓜,后天就会胆大包天,去偷人家的牛!偷顺手了,如果落了个贼名声,一世人生都洗不干净,这辈子你就难做人。”
小学三年级时,我交了个不爱学习的四年级学长为友,一有空就跟在他身后疯玩。
有一天,镇里哄传河东有个女人,与奸夫在家里鬼混,被丈夫抓了现行。女人羞愧难当,一时冲动,摸出一瓶剧毒农药,趁人不备,倒进嘴里,自杀了。于是,十里八乡的乡民都去丧家看热闹。
学长建议我俩也去凑个热闹,我欣然同意。
第二天中午,我俩偷偷把书包带出教室,塞进他家附近竹林边一个破柜子的抽屉里。然后回家吃过饭,装作上学,两人直奔河东,混在人堆里看了半天热闹。
傍晚时,我俩摸进施家宅的竹林里,很快在破柜子里找到了学长的书包。可我差点把柜子都拆散了,就是找不到书包。
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差点汗流浃背了。谁拿走了我的书包呢?
天已黑透,学长扔下我,独自回家吃饭去了,只扔下我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竹林旁。听着夜风把竹叶扫得哗哗作响,心里也发了毛。会不会从浓黑的竹林深处,突然窜出个可怕的东西呢?而且肚子早就向我提出了抗议。这里不敢再待了,我得回家。
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在土路上摸索着,终于看到我家茅屋里射出的灯光,如灯塔般醒目,却又那么的温馨。我悄悄地走进院子,惊恐地站在门外的灯光里,等候着父亲发落我。
然而,父亲却在我身后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提到屋里,喝道:“鸡呀鸭的早都归窝了,你才晓得回家呀。你书包呢?”
我很想编个谎话,可我的舌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竟然不能动。我费劲地咽了口口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后脑勺上就重重地挨了个脖儿拐。力量之猛,差点当场把我打趴在地。接着就是父亲一连串地训斥:“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从小就不学好,白相心思忒重。今天还学会了逃学,当马浪荡。都说死人还能看住四块松板呢,你一个大活人连自己的书包都看不住,你在干啥?书包没了,你明天拿什么去学校念书?这下遂你的心啦,不用偷偷逃学,明天起你就不用上学了,跟我们下田挣工分吧。虽说你人小,但在队里拔个草,轰轰麻雀啥的,也能挣个一分半分工。”
我被父亲那严厉的呵责吓坏了,带着哭音连连分辩:“阿爸,我想念书的,我真想念书的。那书包……放得好好的……不知……”
父亲打断我结结巴巴的分辨,沉重地说:“当年我读私塾,先生一直给我们讲‘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刚兴起合作社时,我在社里也算是个人物,还当过畜牧场场长。终究还是文化低呀,做不长,只能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好天一身汗,落雨两腿泥,春种秋收,哪天不是忙得团团转。三九寒冬腊月天,还要踩着冰雪开河挑岸。做农民苦呀,苦一辈子!你大哥已经考上七宝农校(中专)了,你二哥在中学里是班长,今后考高中进大学是三根指头捏田螺——稳拿。你们只要读得进书,我俩累死累活也愿意供你们上学。你,你咋就不学好,偏跟那个没出息的马浪荡逃学,瞎混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父亲怎么知道我跟人逃学?
容不得我细想,父亲把一只书包直丢到我脚前:“拿着!下次再发现你逃学,看我不剥了你皮!”
呀,那就是我找了千百回的书包!我捡起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如释重负地掉了几滴眼泪,慢慢抬起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母亲。母亲没好气地说:“是人家看了你课本上的名字,特地送过来的。下次灵性记记好!”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再回首,当年的囧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慈祥而可敬的父亲也走了快三十年,然而小学生时代的一次偷窃,一次逃学,却经常潆洄于我的脑海深处,仔细回忆起来竟是那么的深刻,鲜明。我不止一次设想,如果我的父亲当年没有及时纠正我身上出现的错误苗子,而是当作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听之任之,那么,我就有可能在错误的泥坑里越陷越深。最终,其结果很可能会改变我的整个人生。
我承认,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因家境贫困,经常衣食不周。但父亲对儿女的道德教育,从没放松过。因此,直到今天,我对那符合时代道德标准的理想和追求,也从没停止过。
数人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把它写出来,特别有意义,特别能引起他人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