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生活能否重新安排(小说)
一
多少年来,熊华笙与妻子第一次发生了真正的对抗。
这天刚开始的时候,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太阳光从窗帘缝隙像根银针似的刺进来,扎疼了他的双眼。他揉揉眼窝,捶捶腆凸的腹部,翻身坐起。床架照旧“吱吱”地叫唤一阵。
他趿上拖鞋,把了几把米,丢在窄窄的木槽里,公鸡母鸡齐齐从笼缝中伸出脑袋,活像一群戴枷锁的囚犯,这情景也就是昨天的重演。他打呵欠,活动胳膊,慢吞吞地拿铁钩捅炉子。在炉灰飞扬的短时间内,他侧过身子屏住气,然后拿火钳迅速夹了个蜂窝煤丢进炉膛,赶紧拿扇子拚命地扇,直到炉口轻盈飘出星星点点火苗儿。整个程序全都按通常的惯例,一丝儿没有错的。
许多五十多岁的老人都积极锻炼,熊华笙却认为大可不必。“把做家务当作体育锻炼,岂不一举两得?”不知何时起,他就形成这种生活习惯,虽然婆婆妈妈,倒也太太平平,没啥不满意的地方。
问题出在他起床半个小时后。
老伴儿丁玉秋买菜回来,把菜篮儿放到碗柜顶,这是与往常不同的第一桩事一一往常,她总是把菜篮儿搁到煤炉并列的小板凳上。说是“老伴儿”,是迁就熊华笙的年龄,他已五十岁了;其实,丁玉秋四十刚出头,皮肤虽说较黑,却黑得纯正,有颜色。五官端正,脸庞略呈丰腴,身段儿比起年轻姑娘自然显得肥胖,但与同龄的妇女迥然不同,胸、腰、胯各部,轮廓分明。而她的衣着打扮,远比姑娘们华丽富贵。所以那些二九芳龄的姑娘们,见了她无不啧啧称赞,羡慕不已。
丁玉秋把菜篮举上碗柜顶的时候,大儿子熊林从房里伸出个脑袋:“妈,今天她要来呢!”
“谁?”“她,吴小丽,您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点三柱香?你只管沉住气!别低三下四。你才二十岁,中专生,爸爸大小是个头儿,没有求人的地方。男人要有男人气。”
熊林张张嘴,脑袋又缩回去了。
丁玉秋进内室梳头。早起买菜没那功夫,让别人买又不方便,因为经济大权是她一人掌管的。听说美国家庭中,夫妇财产各归各管,她简直不理解,那算什么家庭呢?在她看来,不仅丈夫的财产属于她,连丈夫也是她的财产。“不是遇到我,鬼知道你混个什么样?”似乎丈夫的一生统统是她筹措安排的,就好比整个房间的布置由她部署一样。丁玉秋是家中唯一的女性,唯一的权威,每天由她发号施令指挥家庭机器的运转。这种生活什么时候开始她并不知道,好像从来都是如比。虽然她常常发牢骚,有时免不了大声呵斥老头子几句,但内心里对整个生活很是洋洋自得。
如果熊华笙不是被煤烟呛得咳嗽了几声,如果小儿子熊采不是把止咳糖浆随便放到了碗柜顶上,如果丁玉秋今天买菜没有买萝卜,那么今天早晨将是圆满的,跟往常没有区别。当然,由于一个年轻的女性客人的来临,今天会与以往略有不同,但这种变化只会使家庭机器运转得更加协调,只会使熊华笙捅炉升火的程序更加制度化。
而此刻发生的事,却与上述变化的方向完全相反。以至于当精心打扮的吴小丽来到恋人家门口时,屋内正吵得一塌糊涂。
熊华笙提着喷壶把阳台上的大丽菊、君子兰浅浇一遍,回转瞧炉火旺到什么程度,正巧一股灼热的二氧化碳腾空而起钻入他的鼻腔,他慌忙后躲,何曾来得及?除了肺部一阵难受,还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喷嚏,使笼里的公鸡母鸡都停止了啄米,抬起头侧目狐疑地望着他。
熊华笙扶着墙走进客厅,终于打完了最后一个喷嚏,头部胀胀地跌坐在沙发上。他想,恐怕不仅是煤烟所致,兴许昨晚着凉也说不定。正犹豫着,冷不防鼻尖发痒又喷出声“唉咳!”他于是果断地站起身,问急匆匆朝厕所跑去的小儿子熊采:“你把止咳糖浆放哪儿了?”熊采拿糖浆当饮料喝,丁玉秋在医药公司上班,开药很容易。
“碗柜顶。”熊采闪进厕所。如果不是这泡尿的督促,小伙子能一直睡到吃午饭。
熊华笙伸手去取药瓶,瞧见菜篮也盘踞在那儿,这是没有先例的。“小丁,咋把东西瞎放?”他低声嘀咕一句,顺便把菜篮拎下来放回炉边小木凳上。篮里有排骨、鸡蛋、葱棵儿,还有几个长着绿缨的大红萝卜。
“吃生萝卜能治感冒。”熊华笙似乎听谁讲过这句话,便弯腰瞅准一个圆不溜儿的萝卜,张开五指拈将起来。
这时候,篮底出现一个白白的长方形纸套,印有浅绿色的框框,中间很醒目的两个字:“电报”。
熊华笙于是一手拿萝卜,一手取电报,然后放下萝卜,双手将电报拆开。
“母病危速归弟。”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不知是谁家的,也不知是几时的。他的生活,他的整个家庭,多少年来都是在平平稳稳中渡过,所以遇到这类意外的、大愁或大喜的事件时,他很难与自己联系起来。直到丁玉秋从内室出来见状大惊,脸腮蓦地发红,他才意识到什么。瞅瞅发报地,×省×县;时间,二十八号,就是昨天。
“我的母亲?”他问妻子。
丁玉秋这会儿已经镇静下来,点点头:“早晨买菜碰到邮递员——”
“你咋不告诉我?”熊华笙提高了声调。
“这不晓得了么?”丁玉秋垮下脸扭身闪走。
熊华笙什么都明白了。接到电报,一般都拿在手上,怎么压在萝卜下面?何况妻子买菜回来,两人当面碰到,她并没有提电报的话。并且,她今天为什么把菜篮搁上碗柜顶?
熊华笙内心涌出一股愤懑之情,觉得妻子的所作所为恶毒至极。如果不是长期形成的惰性使他懒于挑起争斗,烽火此刻就点燃了。
但他马上被另一种更滞重悲凉的感情淹没。这就是说,十五年不见的母亲即将告别人世。在那山峦环合的小山村里,白发苍苍的老母竭力支撑着那残余的生命,等待儿子回来见上一面。毕竟先有那个母亲,有那个荒凉贫穷的小山村,才有熊华笙以及随后的一切。薄薄的电报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掀开沉重的落满灰尘的历史,使熊华笙回到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几乎被遗忘的,多灾多难的,灰色的,与他目前的环境完全隔绝的。
他捧着电报,恍若梦中。直到熊采喊他吃早点,才惊醒过来。
“玉秋,给我准备几件随身衣裳。”他在旁边坐下,把电报递给两个儿子,“你们的祖母病危,最近不要参加什么娱乐活动。”
“祖母?”熊采扬起眉毛,与其说惊奇,不如说新鲜。他才十四岁,初中刚毕业。
“老家的奶奶。”熊林对弟弟解释。五岁时他随父母回过一趟故乡,留下几片淡淡的记忆。到后来,一切全忘了,只凭父母的讲述,才记住了这件事。“那怎么办?”熊林本想说“您回去吗?”可又认为爸爸回故乡是件太大的几乎不可能的事。在孩子们印象中,爸爸故乡那一方的亲属非但不是自家的一部分,甚至不是自己所处的世界的一部分。
熊华笙看到孩子们虽然流露出同情和忧愁,其实是做给自己看的。与其说同情祖母,实则是同情父亲。他把上一辈人丢在山沟里,而在城市里抚养了崭新的下一代,血缘的承继环节,从感情上在他这一代突然断裂了。他自以为完全属于城市,属于这新的环境了;一封来电,才使他意识到自己尚有一半留在山村,属于过去的世界。
“今晚九点有趟火车。”熊华笙对全家说,“我早该回去一趟了。”
“有必要吗?”丁玉秋试探着说:“害病,自然得上医院,那么多弟弟、弟媳照料,咱们寄点钱去就得了。你身体不大好,出远门我不放心。”
“你真关心我?”熊华笙直直盯住妻子,一股莫名怒火“噗噗”从胸中升起,“真关心为啥处处跟我作对?我看我的亲妈也要你管?”
丁玉秋笑容凝固在脸上,万万料不到丈夫发这么大的火:“你怎么啦?享福享多了?我跟你商量商量,又没挖你的祖坟!瞧你恼的。”
“没什么商量的,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得回去一趟。”熊华笙痛下决心,“我早该回去一趟了。”
“你回不回干我屁事?叫外人听到还说我当媳妇的多不孝顺。我跟你结婚何曾做过一天媳妇?生三个孩子,养三个孩子,你妈就连尿布也没洗过一次,全靠我一个人维持这个家。每年腊月还几十几十地朝那个地方寄钱。人家父母扶持儿女,你的老娘只晓得刮吸咱们去贴小儿小女。你走,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你就是跳楼我也得走。”熊华笙毅然站起来,竭力给自己鼓气。每年的无数次吵架,不管发展过程如何曲折,最终都是妻子取胜。所以此刻熊华笙在心里警告自己:“你这次若妥协退让,真是他妈的邋遢货不孝子。无论如何得挺住。”
“你咒我死?”丁玉秋霍地扑上来,“你好狠心!你把这个家当玩艺儿耍呀!”
熊华笙忙朝门边退去,两个孩子一个拉住一个。熊林低低吼了声:“妈!”
大门“嘭嘭”响了,隔着门板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请问这是熊林的家吗?”
熊林惊慌失措,连连对怒发冲冠的父母做鬼脸,甚至扬起拳头威胁,然后控制呼吸用甜甜的嗓音回答:“在这儿,我就来开门。”
二
吴小丽跟熊林在一个工厂里。原先,两个人各自都有相好的异性朋友。后来,也就是上个月,他们在舞会上认识了,谈得很投机,很融洽,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终于抛弃了各自的旧友,成为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
上家里来玩,经过熊林再三动员,吴小丽才下定决心的。但直到登上楼梯,还有点犹豫。两个人来往,很单纯的;如牵扯双方家庭,就复杂得多。
敲开大门,她立刻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异常。主人们脸部表情奇特,好比初春的河面,虽有局部地方解冻,整个冰层仍绷得紧紧的,很不和谐。最初的几秒钟,甚至都没谁请她坐下。
“到我寝室里去吧?”熊林干笑着说。
这话真不合时宜,吴小丽自顾拉了把椅子坐下,“您们在忙?”她很后悔闯进来。她猜想这家人的不愉快肯定为她而发,她很可能是位不受欢迎的客人。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倒要瞧瞧这一对老夫妇把她如何处置。年轻姑娘身上涌出一股挑战者的痛快淋漓的感觉。
她几乎不看熊林。熊林好不容易捕捉到心上人的目光,却比猛兽的利爪还要吓人。他马上把这锐利的目光传达给母亲,认为母亲是灾祸的根源。可怜的小伙子已经清楚地感到灭顶之灾正在袭来。
丁玉秋以母性的慈爱,接受到大儿子发自内心的痛苦的一信号,便决定暂时对丈夫免战,以安抚儿子和这位虽然漂亮、却显得傻头傻脑的姑娘。“稀客哩!小采,把水果取来给这位姐姐吃。小林,今天要来客,你怎么不先招呼一声?”
熊林刚张开嘴巴,连忙把话头吞下去。母亲这话十分巧妙,几个平淡的音波立刻消除了误会。他不由感激万分。
熊华笙冻结的肌肉一时却不能松弛,他板着脸走进内室,把门带上。他明显地感觉到全家人,包括刚进来的姑娘,跟他的距离很远很远。他是孤独的,不被他们理解的。他们属于一个世界,而他却分属于另一个世界。
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嚓嚓”作响,才发觉电报已被捏成一团。
他缓慢地坐到椅子上,竭力想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不是副局长吗?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吗?怎么连探望自己垂危的母亲也不能如愿以偿?是一条什么样的锁链锁住了他呢?
熊华笙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苍老疲惫的矮个头男人。他知道那是谁,但一点也不像自己。镜子里面分明是个懦弱的束手无策的人。
“不!我他妈的这次一定得回老家一趟!”熊华笙霍地站起来,骂粗话,自己给自己鼓气。
客厅隐约传来“咯咯”的嘻笑声,无忧无虑,轻松愉快。
熊华笙猛然意识到妻子也许在采取拖延战术。一般来说,女人更具有韧性,能把男人拖得垂头丧气从而失去斗志。熊华笙似乎觉得斗志正想从心中溜掉,好比河滩上的潮水一般。得赶紧行动!要走,没有路费是不行的;事隔十几年,应多带些钱,至少三百块吧。那么,立刻需要上银行。银行过了四点半钟就取不到现款了。要等明天,谁知再过二十四小时自己还剩多少斗志呢?时间永远站在女人一边。
他勇敢地打开门,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神色出现在客厅中央。
玉秋和几个孩子抬起头,迷惑不解地瞧着他,好像他是一头怪物。
她故意装傻,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他旧话重提,她就指责他挑衅,指责他破坏家庭和睦,就会把一切荒唐的以及不荒唐的罪名堆在他头上。而她,倒是忍辱负重的受尽委屈的贤妻良母。
熊华笙多少次被妻子这种伪装健忘的本领所击败,渐渐习惯之后,竟常常有种负疚感,似乎果真有某些地方对不起妻子。然而,今天他清楚了。到目前为止,他是坚定不移的。
“客人让林子接待就行了,你还是替我准备下随身衣裳吧。另外,除了路费,恐怕还得带两三百块钱。”他尽量平稳地说,不发火。
丁玉秋并不瞧他,若无其事跟客人说话。
熊林走到爸爸跟前:“您的事稍微等等好吗?到晚上跟妈妈一定能商量通的。”小伙子朝身后呶呶嘴,满脸央求的神色。
“这是全家的事。”熊华笙冷笑着,内心里都快哭了,“你奶奶已经七十五岁,谁晓得现在还活着不活着。若不是情况紧急,叔叔他们不会打电报来的。从村里到邮局打电报,得翻两架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