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我家的石磨子(散文)
小时候,我家有一盘石磨。其实,那时候家乡人不叫石磨,而是叫硙(wèi)子。我上网查了一下,磨,最初叫硙,汉代才叫做磨。看来,家乡人是沿袭了汉代的叫法。至于石磨的发明者,相传是鲁班。其实,我认为石磨应该是许多的人在劳动中发明的,又经过许多人的改进才日渐完善的。
从巷子里走进我家大门,穿过门房通往院子的过道——老家人叫做巷头,过道的右手边就安放了一盘石磨子。也就是说,石磨起初就安放在我家的巷头里。由于石磨子占用了不少地方,所以我家门房的过道就特别狭窄,甚至不能两个人并行通过。而石磨的另外一边,那堵用来隔断门房房间的墙壁,因为常年累月推磨拉磨时的磨蹭,那堵墙壁中间都向里边凹进去了不少。
在还没有机器磨面的年代,我家石磨子有着很大的用途。在我家周围大概有半条巷子的家庭,都是要经常使用我家的石磨子来磨面的。
大集体生产队的时候,主要是用驴子拉磨。如果谁家需要磨面,前一天晚上要去生产队饲养室找饲养员,商量第二天借一头驴子拉磨。第二天一大早,饲养员就将驴子喂饱,到磨面结束归还驴子的时候,得带着一小簸箕饲料,连同驴子一起还给饲养员就可以了。
所以,我家的石磨子隔三差五就有人磨面,一边是驴子戴着笼头、戴着眼罩,围着磨盘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一边是磨面的人“嘚——嘚——”吆喝着驴子、驴蹄子踩在地上的踢踢踏踏的声音,一边是在面箱里筛着面粉、咣咣当当的有节奏的声响,煞是热闹。有时,母亲还会和前来磨面的人聊上几句,也有闲来无事的左邻右舍,聚在一起唧唧喳喳,总之是聊天磨面两不误。
那时,我最好奇的是为什么要把驴子的眼睛蒙上,母亲说,驴子不断转圈,转久了会晕的,人们蒙上它的眼睛,驴子就不会转晕了。对于这种说法,我一直觉得奇怪,人转圈转多了会头晕,难道驴子转圈也会头晕吗?是不是人们怕驴子看见麦子面粉会偷吃呢?蒙上驴子的眼睛,驴子就吃不到麦子面粉了吧?
正因为人们总是用驴子拉磨,时间长了,产生了与之有关的歇后语:“硙道里找驴蹄子——找事”,意思就是一个人特别喜欢找碴、多事,如果说:“你这个人,总是硙道里找驴蹄子,那还能找不下,真多事!”倒是很生动形象。还有,如果一个孩子不安安静静地睡觉,躺在炕上翻来滚去,大人就会骂他:“你不好好睡觉,硙磨呢!”其实有关磨面,流传最广的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①这句俗语,现在有人又说“有钱能使磨推鬼。”
与磨面相关的最有地方特色的当然要数合阳花花:“罗罗罗罗面面,到舅家吃饭饭。吃啥饭?米儿面,打鸡蛋。”或者是:“打罗罗,硙面面,七斗斗、八罐罐,白的(的面馒头)献爷爷(yáyá,合阳方言,意思是神仙),黑的(黑面或者红面馒头)哄娃娃,丢下麸子喂骡马。骡马喂的壮壮的,好的外家看唱去。唱啥?灯笼唱,一拳打个窟窿唱。”而这些合阳花花伴随我们度过了那快乐的童年时代。
平时磨一百来斤面粉,半天或者大半天就结束了。如果谁家有婚丧嫁娶此类大事之时,那就要接连磨一两天甚至三四天面才可以。也有偶尔磨面稍微少一点的,或者只是粉碎一点包谷糁的,就不一定到生产队借驴子,而是人推磨子,这样可以省下一小簸箕饲料,因为在生产队的时候,粮食比较紧缺。
我家的石磨子,左邻右舍都在使用,而我家能得到的好处就是驴子拉磨时的粪便。那个年代,村子里有许多老头经常拿个铁锨在村子周围转悠,目的就是捡拾一点粪便。当然也有人为了争一坨粪便吵架甚至打架的,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去偷别人家的粪。我们家没有人去捡拾粪便,但这个石磨子却让我家能意外地得到一点驴粪,也算是不错。
听母亲说,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大炼钢铁,许多人家把做饭的铁锅等都砸了拿去炼铁,而农村的人们劳动、吃饭、磨面等都是以生产队大集体为单位。每天干活,生产队长给人们分派不同的生产任务,而我家因为有石磨子,队长就让母亲负责磨面。磨面前称一下份量,磨好了再称一下份量,母亲负责磨好。母亲依然高兴,因为磨面不仅比下地干活轻松一点,更重要的是人们对母亲的信任。即便最饥饿的时候,家乡人称作“低标准”的那一年,父亲母亲都饿的得了浮肿病,也不会私自拿一点生产队的麦子面粉。
炎炎夏日,特别是正午太阳暴晒之时,石磨子倒是我们一群孩子玩耍的好地方。三五个人,坐在大磨盘边上打扑克,中间的磨扇正好放扑克;或者两人侧身在磨盘边上,玩石头子、翻绞绞、摇头晃脑地念着合阳花花(民谣)、栽方(儿童玩的一种游戏)等,磨盘上面非常凉快舒适。三伏天炎热之时,中午吃饭嫌天气热,就把大木盘子端到磨扇子上,一家人围坐在大磨盘上,吃饭时就不会感到热,更不会大汗淋漓。午休时候,有时也躺在磨盘上,清凉舒服,可是母亲总是不让我们在上面睡觉,说是磨盘太凉,如果真睡着了,不小心会感冒。倒是对门我们本家的裹了一对小脚、个头矮小、有点驼背的二奶奶,经常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地来到我家,躺在磨盘上歇凉。她和谁也不说话,在石磨上躺一会儿,就又起来,拿起她的拐杖,慢慢地回家了。
石磨之所以能磨面,是因为大磨盘上有大约三寸厚的扁圆柱形石头制成磨扇互相磨动。下面的磨扇,固定在大磨盘上,中间装有一个短的立轴,用铁制成,上面磨扇中间也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上下磨扇相合以后,上面磨扇可以绕轴转动。两扇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叫磨膛,俗名“磨脐儿”;磨膛的外周用錾子錾成一道一道的磨齿。下扇为母,全圈有凹下约一手指高的沟;上扇为公,全圈突起约一手指高的棱。上棱下沟相互摩擦挤压,使得两盘中间的麦子谷物等被粉碎成粉末状。磨扇四周高中间略凹陷,有两个鸡蛋大小的磨眼在凹陷处。磨面的时候,两个磨眼儿可同时开启,也可堵住一个,以调节粮食下漏的速度。磨扇的旋转时候,麦子或谷物通过磨眼流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四周,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将磨盘上磨碎的粮食拿到面箱里用罗子筛,面粉落在面箱里,罗子里留下的还没有磨碎的粮食,继续放到磨扇上磨。上扇磨盘边上,还有一个圆孔,有一个小铁环从圆孔中穿过,那个小铁环,就是用来固定拉磨或推磨的长木杠,通过长木杠,人们运用杠杆原理,驴子或者人就可以拉着或者推着磨石走了。孩子个头矮,只能用双手推着磨杆行走;而大人则多用肚子顶着磨杆走,当然也可以用双手推着磨杆子转。
磨子不能空转,空转不仅会损坏磨盘,而且磨盘之间没有一定的空隙,要磨的粮食也不会自动下去。因此在磨面之前,人们要把上面的磨扇翘起来,在下面磨扇上面摊一层麦子,盖好磨扇,才可以磨面。
磨盘纹理一般是按顺时针凿制的,所以拉磨或推磨应按照逆时针方向转动。由于第一遍粮食的颗粒相对较大,出面少,拉起来比较轻松。等到磨第二遍时,出面渐渐多了,磨盘也变的沉了,拉起来或者推着磨子走就慢慢沉重一些了。
磨到第三遍第四遍时,也是出的面最多的时候,罗面的人也最忙。罗面的话一般是女人或小孩的事情。长方形的面箱,里面架有两根磨得光滑的薄薄的、一寸来宽的木头条,叫做罗床,是用来架罗子的。罗面时,由于罗子在罗床上快速移动,不时与面箱靠着人的一侧上罗舌(为了不让罗子直接撞击面箱,人们在做面箱时在靠着人的一侧设计了一条横向的木板,木板正中有个方形小孔,有一块一寸来宽两三寸长的木片紧靠着面箱侧面竖直插下去,叫罗舌。这样,罗子和罗舌撞击,而且保证不会撞到手)撞击,就会有咣咣当当的声音,面粉自然落到面箱里,也有面粉飘落到面箱的侧面,当然,也有非常少的面粉从面箱的那个小小的开口处飞到外面,罗面人的头发上、脸上眉毛上、衣服上都会萍白白的一层面粉。所以,在罗面之前,最好是把头发用头巾包起来,或者给头上顶一块方手帕,飞出的面粉就不会落的满头都是。
磨面到五六遍时,出面就更少了,剩下的多数是麸皮。这时负责磨的人就忙了,要快点将要磨的东西放在磨扇上,不能让磨盘空转。磨面结束,要清扫磨扇、磨盘。
石磨子用久了,得请石匠来把磨扇上的磨齿重新錾深一点,这样才能更好地磨碎麦子和谷物。
那个年代磨面,面粉是分了几个等级的。那时候,人们把前面大约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的面粉单独装起来,叫白面,是用来做面条或者做走亲戚的花馒头的;剩下的面粉叫红面,也叫黑面,顾名思义这种面粉颜色没有那么白,是平时用来蒸馒头吃的。剩下的大约十分之一的麦皮,即麸皮,通常是用来喂鸡喂羊喂牛等。
小时候,每次筛面时,看到面箱侧面吸附了一层白白的面粉,母亲说,吸附在面箱侧面的面粉叫飞罗面,是面粉中最白最细腻的。听说华县有个财主叫,非常富有,他每天只吃飞罗面,结果得罪了上天,后来华山倒了一个小山头,把这个财主一家压死了,这是上天对他这种奢侈行为的惩罚。也许这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到了1976年,我们村通电了。不久,村子里就有了电动钢磨子,有人开始使用电动钢磨磨面,觉得省力省时,磨一次面,也就是几毛钱或者一块多。使用我家石磨的人越来越少了。
电动钢磨虽然快捷省时,但在加工过程中温度较高,也有人认为面粉变性变质,总觉得口感不如石磨磨出来的面粉好吃。还有人说,电动钢磨磨的面粉还会损失一些营养物质,长期食用还会引起某些元素的缺乏。即便如此,人们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慢悠悠的用石磨子磨面的年代了。
到了1979年,农村开始实行分田到户,原先生产队饲养的牲畜也分到各家各户。我家分到了一头不到半岁的小牛。父母商量,将门房巷头里的石磨子移到后院红薯窖旁边,也就是桑树的下面。父亲在后院用砖头砌好磨盘下的基座,请人帮忙,将石磨移到院子里头。原先放面箱的地方,父亲砌了一个小牛槽,原先放石磨子的地方让给了小牛,巷头南边靠墙的地方,给小牛准备了一堆干土,用来垫圈。
只是移到后院里的石磨子,颜色不再像原先在房子里那样青黑了,而是变成了石灰色了。而那原来夏天我们用来清凉的磨盘,夏天在太阳的暴晒下更加热乎乎的,甚至有点烫手了。由于使用的少了,磨扇、磨盘上总是一层灰土,时常也有鸟儿拉的粪便,春天时有椿树上落下的种子、枣树上落下的枣花,夏天时桑树上鸟儿吃过掉下的桑葚,秋天时有枣树、椿树的落叶……
偶尔,有人来粉碎点包谷糁,首先要打扫清洗石磨,然后推磨子,用不了一会儿就磨好了。但是,即使这样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了,人们忙于耕种,忙于经营各种经济作物,能够讲究效率的事情,花点钱去钢磨子上磨的快。那石磨子渐渐成了一件多余的摆设了。
现在,我家的石磨子早已不知去向,用石磨子的年代也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儿时有关那些石磨子的记忆,那些鲜活的人和事却长留心里。也许将来的人们,慢慢地都不知道石磨子是何物,更不知道那时的面粉是怎样从麦子磨成的。
注①:出自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新鬼》,他杜撰了一段故事:有一个新到地狱的鬼,瘦弱不堪;在地狱中它遇到一个胖鬼,很羡慕,就问它咋才能变得富态起来。
那个胖鬼告诉他,只要到人间作祟,闹出点动静,人们一害怕,就会供奉东西给它吃。瘦鬼于是高高兴兴来到人间,但它没有调查摸底,就冒冒失失闯入一户人家。见到厨房中有一口石磨,快步上前就推了起来。
很不巧,这家人很穷,自己都缺吃少穿,哪有食物供奉它呢?主人听到响动,到厨房查看,空无一人,而磨在转,便感叹道:“天都可怜我,派鬼来帮我推磨了。”结果,瘦鬼推了半天,不仅没捞到半点吃的,还累得半死。
这个故事,说的是瘦鬼莽撞冒失上了当。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要给予一定的利益,鬼也愿意为人推磨。
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