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坝坝电影(散文)
看坝坝电影那些年,我还是花小的一名学生。不管去哪里看电影,都是和老二一起去。
一天正吃着晚饭,老大突兀地从门外蹿到饭桌旁邀我去生药厂看坝坝电影。白看电影,我当然乐意奉陪。我才懒得关心是闲心难忍良心发现,还是荷包里人民币冲昏头脑神经搭错了正负极。随其身后一路小跑赶到生药厂(那是我第一次去那里看),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来路上我一直以为坐享其成的看新电影,闹到最后多半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们到了人潮涌动的通道口,他并未领上我直奔售票处,而把我拽向闹闹哄哄的铁门外,让我站在一边,他自己抄上双手去往三五成群的人堆中央不疾不徐穿来穿去。饭吃一半就急急忙忙拽上我,难道是陪你到美色如云的场合走猫步秀T台?请人,你倒是掏钱买票呀!正揣摩间,不见了他身影,东张西望也没搜罗到去处。
他根本就不是有备而来,更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投机取巧拉关系碰运气。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眉开眼笑蹿到中央位置试图鱼目混珠,结果被检票员识破庐山真面目,轰了出去。我可没城墙倒拐的厚脸皮,就请我,再补贴上一张电影票钱,我也叫不出舅舅、干爹,还是干爹舅舅。
“老三,老三。”原地转了几圈,才发现他居然在铁栅栏里面叫我!难道是刚被嫌贫爱富没良心的亲戚出卖驱逐出来了吗?
他如何穿过的栅栏?我可是收紧腰身挤扁脑袋试验过好几次也没成功。莫非是重点中学要修奇门遁甲还是印度缩骨?
“等会儿我给验票员说换你进来……”他小声告诉我一个锦囊妙计。生药厂大门每天人流量万人之多,那检票员可不是吃素的,能任由一来路不明泥腿子呼来唤去?弄不好怕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见他镇定自若将其中一位检票员拽向一边,指着我喋喋不休向他叙说什么,片刻便眉飞色舞挥手冲我大喊大叫。进门后,隔着栅栏见他和刚开始一样,依旧不慌不忙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要不要自己一人进去看……疑惑中,再抬头,再未搜罗到他的身影。人呢?
“老三!”突然有人从后面在肩头猛敲了一下,他又进了栅栏门!到底是穿墙还是遁土?
住家附近放坝坝电影的单位诸多,邮电校、四零二、红胶厂、川师大、生药厂、多个生产队,另有两处免费放映的部队,邮电校更近、更熟悉。其他地界翻墙怕遇上竹签,搭人、被人搭没那胆。邮电校少数几位尖酸刻薄,多数老师默许一张学生票稍搭上三个五个,七个八个,十个一打。邮电校就那德性,一会儿油盐不进,怎么说也不行,一会儿又可以通融下带进几个人。
邮电校一个星期放两场电影,星期天一场,另一场待定。放电影当天,会在下午两三点钟(不定)将一张电影海报,张贴在大门右侧售票窗口之上。上面有电影名字、开映时间、成人、学生票价(成人0.25元、学生0.15元;正片通常7:30开映)。星期天吃过午饭,我便会来来去去打探数次。我要给自己留下充裕的时间,去软磨硬泡电影票钱。
平常看电影,吃罢晚饭,母亲挎上大竹椅,我手挽一张小木凳,两位哥哥则是抬上一张长条凳,到了大门,母亲掏出一毛五差我买票,一张学生票从从容容通过封锁线。遇上固不可彻的检票老师(极少极少,更多只是做张做势吓吓人),一位叫“熊家婆”的中年女性便主动从中斡旋,学生票换成成人票万事大吉。数年间她都是这样,无欲无求暗中施以援手。
到了农忙双抢季节,看电影便彻底乱了套。得先去窑坝子找到人,寸步不离寻找机会搭讪,切入电影票。我涎皮涎脸软磨硬泡,直搅得母亲怒火中烧,恨不能将一辈子电影票钱一次全掏给我讨个六根清净。可惜的是,母亲那裂开几道口子的带天安门图像的蓝色塑料钱包里面,没有那么多人民币可供支配。掏出一毛五气冲冲扔给我,我便撒腿就跑,生怕她万一变卦收回。没有母亲在前面蹚雷,我自然没有勇气一张学生票拖上俩大尾巴,老大老二貌似有头有脸牛草帮大佬一样,是绝对不会直接去给母亲要钱的,唯恐钱要不来挨顿训斥自讨没趣。
一天吃过晚饭,天空飞起毛毛细雨,原本平息下去的妖风再次刮起――晚上打靶场放电影“英雄不怕白跑路”。听来片名颇觉蹊跷,最终经不住诱惑提上小木凳出了门(打靶场不卖门票,门外是生产队唯一一个蜜橘园)。我一步三回头摸过董家山弯道后,心快蹦出了嗓子眼。早听说那里解放前是棺山。趿拉一双雨水湿透的布鞋,袜口滑落到脚底板中央,一路上没见上一位路人。也曾有过狐疑,也曾几次试图掉头,彷徨失措终归还是不得不选择继续前行。或许是念在可怜兮兮留下你一条小命,立马吧嗒吧嗒趿拉回去,明摆是不把它棺山宿主放在眼里。快抵近大门,依然没见到一个人影,也没听到几十米外大喇叭传来主人公对白,以往龙腾虎跃的蜜橘园鸦雀无声,才肯定的的确确是中了“敌人”奸计。这可真的成了“英雄不怕白跑路”。
一天擦黑,老大、老二途经胡三合住家大竹林,直奔挨着七零三宿舍的一段矮围墙,试图仰仗熟门熟路神不知鬼不觉再次蹚过封锁线。
那段围墙外面没有住户,一左一右各一个苹果园,中间百十米宽度是一片菜畦。墙内是一片平坦、开阔的红苕地。红苕地对直过去是一个梨园,一条水沟擦着梨园、红苕地边从墙下流出。夏天穿凉鞋,从墙下水沟洞口不费吹灰之力即可钻进钻出。尽管可供选择的突破口颇多,但这里翻墙人数相对较少,不会招来巡逻人员警觉。售票窗口右端台阶下面那段,那年不知是翻的人多了,还是更多的多的人索性就豁出去了,一夜之间,五六十米围墙向内倒在了地上。那以后,那段就连一只苍蝇也休想再飞过去!老大几位自以为神鬼不知,从围墙下面一条水沟钻进去,但当从七零三科研楼旁边钻出洞口的时候,唰唰唰唰,几道五节手电亮瞎了眼睛!全提到保卫科,拿人民币才能取人。谁说的法不责众?反正邮电校不吃那套。
这次隔着红砖墙几次投石问路,墙内均未作出任何回应,兄弟俩一前一后相继摸上墙头。仔仔细细再一番观察后,老大飞身跃下了墙头。“逮到翻墙的!逮到翻墙的!”就像踩中了地里的机关,顿时,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老大怔愣在原地,几个黑影从几个地方同时扑了过来!老二反身跳下,电光火石逃之夭夭。紧锣密鼓的吼叫穿云裂石振聋发聩,老大六神无主站在无遮无拦的红苕地里,脑袋一片空白。等回过神再想爬上墙已没有可能,只得硬着头皮试图在人群合拢之前杀开一条血路,逃往人山人海的大操场。
五六个有备而来的老鹰,在轻车熟路的自家地盘上,难道会捉不住一只穷途末路的小鸡?没用多长时间老大便被人团团围在了当中。山穷水尽,识时务就举手投降了吧,他倒好,顺手抄起地上一石块儿,对准一动手动脚老师直击上了脑袋。一堂而皇之公职人员,哪里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一形单影只走投无路的流寇,在自己地盘上,把大上二三十岁老爷给办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马上提到保卫科,严惩不贷。不知看电影人中的谁,凑巧看见了这事,把消息传递给了母亲。我随父母赶到教务处大楼时,大楼出入口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老老少少的社员、左邻右里、看热闹的影客,与邮电校学生、老师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交出凶手,严惩不贷!”
“马上放人,赔礼道歉!”
……
人们刁天决地义愤填膺,一部分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明哥、刁贵儿、咪咪……),手持木棍、砖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方稍有不慎便随时可能引发一场血流成河的械斗。迫于强大压力,向来趾高气扬的邮电校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放了老大,忍气吞声赔礼道歉。
母亲领着老大刚回到家里,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邮电校几十号干部、学生手持木棍,扬锣捣鼓冲着家的方向杀气腾腾扑了过来。他们哪里会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杀到家门口他才发现,村里老老少少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正围在家的四周等着他们!出了邮电大门还是你称王称霸的地界?滚回老家去!再不甘心,有得选吗?生产队可有几百号举鼎拔山的强壮劳力。况且因为坝坝电影与外界接下过多少梁子他们心里没数吗?
邮电校衣食无忧的老爷、太太们才不关心你农村人家电影票钱如何来之不易,别人又没八抬大轿请过谁去。不揪心拔肝折腾到腰无分文,甭想舒舒坦坦看它一场坝坝电影。
滴水之恩,卵!占地可是国家指定的,何况也没白占,全队免费接自来水,花小、生产队免费用车,老师支援生产队农忙……不会因为占了你几十亩地,还得伺候一队人吃喝拉撒、男婚女嫁、生老病死吧?也不知究竟为啥,除了放坝坝电影格格不入,平日里邮电校和村里两家人水乳交融情同手足,邮电校小礼堂的黑白电视,纯粹就是为了生产队社员量身定制。
每次过检票通道时,有些老师接过票后,会透过手电光翻来覆去查看上数遍,直看得持假票的主毛骨悚然不堪其虐,翻过通道铁栏杆桃之夭夭!有时会同时遇上持假票过关、使“小钱”(古币)买票的主,里应外合大喊大叫,搞得你神经绷得紧紧的,还以为自己买上了假票。其实那多是站在原地跺跺脚、拍拍手大喊大叫虚张声势,一毛五几毛几对他而言犯不上较真。假票无外乎过期票,或者捡的当场撕过的票重新粘上。
放电影第二天一早,操场上会捡到许许多多的失物,像钞票、硬币、打火机、烟卷、水果糖、小刀、甚至手表、军帽……当海舰告诉我这个生财之道后,我一夜无眠。第二天凌晨一路小跑赶到大操场时,煤油灯、电石灯、手电筒、打火机将大操场照耀得恍若白昼。一群十来岁的邻家陌生小孩子,个个嘴上念念有词――鸡公鸡公叫叫,各人捡到各人要要。他们真捡到了钞票、硬币……只是没听说捡到上海表、半导体、白衬衣、缝纫机……
邮电校大门距离住家一百米远近,只要不遭遇王家老二便是风平浪静。那时,一提锵上王家老二,大有闻风丧胆之势,这一点也不夸大其词。
快跑啊!梭老二来了!
岌岌可危的步点、胆裂魂飞之哀嚎、触须触及屁股乃境遇,邮电校到住家短短不足一百米,分明就是阽危之域、旦夕之地。纵使怀疑十之八九故弄玄虚,你依旧管不住自己会随着穷途末路的人流一路狂飙。快跑啊,鬼来了!快跑啊,梭老二来了!
今儿个梭老二、明儿个棒老二、后个儿阮小二,看场电影,奶奶的,不知道哪儿钻出如此之多到底存不存在的老二?到底是风云际会还是冤家路窄?
只要人喊老二,管它在哪儿,你快如脱兔,小爷就兵贵神速!你跳水沟,爷飞黄河!你使剪刀腿,自对无影脚!倒是要瞅瞅谁死在谁的前头?久而久之,爱喊不喊,一有风吹草动撒腿开飙,才没有时间理会是梭老二、王老二还是孔老二、李老二,命收了划不来!
据说遇上二字辈已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狗屎运管哪儿了,只要飚得快最起码五五开。倘若被汉儿字辈盯上,完蛋!跑都甭跑,交代给他,说不定还能给家里留下个信物。根本就是虚无缥缈杀人无形!好像是叫大汉儿还是小汉儿?反正肯定不是你老汉儿。
记不确切到底是哪一年,让人魂飞魄散跑断腿的王家老二,不知随举家搬迁去了哪里,路过他家门前打酱油,再没见他家木门打开过。邮电校到住家间也再也没听人提起过棒老二、梭老二还是大、小汉儿。直到若干年以后,人们不看坝坝电影也没听人再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