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打鸟记(散文)
小时候,村里竹子特别多,可谓是:房在林中建,路在林间修。竹子多了,鸟自然多,慕名而来的打鸟人也多。白天鸟儿机灵,有点风吹草动就飞散了,打鸟人要想在白天收获满满,若非机缘巧合是件挺难的事。
打鸟人往往晚上来,背个竹篓,提杆汽枪,拿个三节大头的手电筒在竹林搜寻着。三节手电是当时最亮的手电,雪亮的灯光一照到鸟,鸟白天里灰白的肚子显得雪白雪白的,一遇强光鸟就呆若木鸡,打鸟人“扑”的一枪一个准。小男孩一发现竹林有光亮,不管多晚,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屏声静气地尾在打鸟人后面看热闹。若哪个小孩一不小心碰到竹子,“轰”的一声,一林子的鸟便扑棱棱地飞散了。那时,晚上到竹林来栖息的鸟特别多,用涛声来形容鸟散的声音一点都不为过。打鸟人尽管一万个不乐意后面有小孩尾着,但也不敢造次,一旦惹闹了这帮顽童,往村子的竹林挨个扔石头,打鸟人连一只鸟也别想打不到。那些年,村中的男孩无意中不知保护了多少鸟儿。
那年月,男孩几乎每人都有一个弹弓,讲究的,用八号铅丝做弓架,一分钱两根的橡皮筋连接起来做弦,一个弹弓得用40多根象皮筋,这不是一般家庭的小孩用得起的;不讲究的,则用树杈做弓架,车胎皮做弦,弹袋则一律用公社皮革厂的边角料,腰间别个弹弓,别提多神气了。竹子密、准头差,加之用石子做的“子弹”大,往林子里打上一弓,“嗖”的一声便惊动了鸟儿。村里男孩虽人人有弹弓,但一年到头也打不上几只鸟,各家的瓦片倒是坏了不少。当石子在哪家房顶“嘎楞楞”响起,屋内便传出难听的叫骂声,当大人赶出门外,小孩便如惊鸟一般散了。小时候,兜里揣着个弹弓,心里便盈满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我读高中时,还有个弹弓,每每周末都会到竹林放上“几枪”。有一周末,我一如往常在家门口竹林边乱“放枪”,忽听不远处一阵喧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尾在一打鸟人后面叽叽喳喳着。清瘦的打鸟人,四十开外,腰身挺拔,一头雪白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这是?我一阵疑惑。凑近一看,竟然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老师好”,我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一看是我,冲我笑道:“你在这村啊。”我脸红红地朝老师笑笑,连忙接过老师的鸟笼,撇下人群,有些骄傲地跟在老师后面。
数学老师是城里人,平时不苟言笑,讲课也很利索,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说实在的我有些怕他,即使上课听不懂,作业做不上,我也从来不问他。那时大学升学率极低,全校应届生高考全军覆没是常事。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种上几年庄稼,老师上课教的,全和着粪水、汗水流到地里了。这一点老师也明白,所以老师对学生也没什么苛求,他尽心尽力教,认真于否那是学生自己的事。
如此长时间近距离地和老师在一起,我还是头一回,我不免有些紧张,连粗气都不敢喘。对村里竹林哪里有鸟出没,我了如指掌。虽在老师后面,但我的目光却和老师不同方向。师生俩在竹林努力地搜寻着,忽然,我在竹林的樟树枝上发现一只硕大的鸪鸪,足有十几只麻雀那样大。我拽着老师的衣襟,轻声而急促地喊了声:“鸪鸪!”霎时,老师猫下腰身,举起长杆火药枪。正当紧要关头,我的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我扭头一看,只见隔壁王二的媳妇抱着小孩走过来。“唉——”老师直起腰,放下枪,高声长叹。“扑扑”那只肥硕的鸪鸪被老师叹声惊飞了。鸪鸪个大肉肥,是打鸟人眼中的精品。“老师,多好的机会,咋不开枪呢?”我惋惜道。
“枪一响,吓坏了小孩咋办?”老师眼瞄着王二媳妇,有些愠怒地答道。
我和老师在村里又转了一会,村里最大的两棵樟树上落着好多喜鹊,时不时地叫几声,屋顶的鸽子更是肆无忌惮地“咕咕”地叫着,好似在嘲讽空手而回的老师。燕子贴着我头皮来回飞旋着,忙着给小燕喂食,压根没顾得上老师的落寞。“你回家忙吧,鸟没归林,再转也是白搭。”老师跟我说声,跨上自行车,从村边的渠道上回城了。老师第一次到村里打鸟,连一只麻雀都没打到,我半点忙也帮上,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
那时有种四种鸟,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会伤害它们。一是喜鹊,喜鹊是喜庆吉祥的象征,人们爱都爱不过来,哪能起伤害之心;二是燕子,燕子捕获虫子,守护庄稼,人们感恩它们,燕子来家里筑巢,善良的村民怕把燕子拒在门外,出门连门都不关,更不用说会猎食它们;三是鸽子,小时候听说,鸽子最抱团,一只鸟若被打死了,这一带的鸽子都会自尽,人们不忍伤害它们;另一种鸟便是乌鸦,它不但长得丑,相传专吃腥臭的腐肉,人们想起都会反胃,躲都来不及,哪会招惹它们。即便是60年代初的荒年,这四种鸟都没有人捕杀。那时的人,对鸟是有原则的,是益鸟,人们保护它,若讨人嫌的鸟,人们就远离。想想这些年,有些人虎得很,逮啥吃啥,连长得极丑陋的蝙蝠都不放过。我常感叹,这人到底咋了?不明不白的,啥都敢往嘴里送,还一个劲地把吃样发朋友圈。是嘴馋?是炫耀?还是无聊憋屈得慌?我真的很纳闷。
没过多长时间,我那位爱打鸟的数学老师调进城里了。新来的数学老师很和善,和同学相处得很好,渐渐的,我也就忘了那位“猎人”老师。一晃放寒假了,放寒假的第二天,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晚上,竹林里时不时地传来“嘎吱吱”、“轰”的声响。我知道,那是大雪压竹子和竹子反弹积雪的声音。早上起床一看,竹林被压成一个个蒙古包,平时被竹子挤塞的门口一下显得空旷了,站在家门口便可看到田野,我不由地长吁一口气。
大人忙着铲雪,有的人家还架着梯子用木杷巴房顶的雪,小孩嘻嘻笑着忙着塑雪罗汉,更有调皮的小孩敲下屋檐下的冰棱,扛在肩上,甩着胳膊,喊着“一二一”号子嬉戏着。忽然我听到有人喊着我大名,我感到诧意,村里人都喊我小名,咋有人喊我大名的?我跑去一看,我那位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又来了,我连忙请他到家里烤火取暖。“不了,跟我拾鸟去。”
“这大雪天,哪来的鸟?”我疑惑地问道。
“你不懂,村外树上鸟多得是。”我跟着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外田畈走去。没走多远,只见乌桕树栖满了麻雀,好似树上又长满了叶子。我和老师猫着腰,慢慢地朝树靠近,我第一次发现老师的神情是如此的专注,若是需要,老师肯定会毫不犹豫匍匐前行。到了射程范围,老师单膝跪地,托举着火药枪,那样子别提有多帅了。“砰”一声枪响,满树的“叶子”纷纷落下,受伤的,惊吓的麻雀,满地扑飞着。“快,逮鸟,死的别先别管,赶紧逮会动的,等它们缓过神来就飞了。”老师边递给我一只蛇皮袋,边嚷道。师生俩在雪地里艰难地奔跑着,忙着把半死不活的鸟儿往袋子里尥,忙碌了半天,总算把鸟收掇完了。老师把两只口袋使劲往地掼了掼,口袋里吱吱喳喳挣扎的麻雀顿时安静了。雪地上除了我和老师凌乱的脚印,还有数不尽的鸟毛和一滩滩殷红殷红的血迹。
满满的收获,让我忘记先前在老师面前的拘谨。喜滋滋地数麻雀,哇!一枪竟然打下60多只。老师把一口袋麻雀送给我,这哪能要啊。我高低不肯收,老师推让一会,枪挑着两口袋麻雀欢欢喜喜地走了。目送着老师离去,我的心头涌动难以掩饰的喜悦,终于没有让老师空手而回。
物是人非,一晃我快老了。村子里仅剩下一片竹林,当年栖着肥硕鸪鸪的那片竹林已盖起了高楼大厦。
我偶尔出去吃烧烤,看到烧烤摊的麻雀串烧,我不禁会想起和老师一起打鸟的情景,和老师打鸟,让我消除了害怕老师的阴影。喝着香茶,细细回想,其实,老师冷峻的眼神里也蕴藏着不少的温柔,只是当时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那时的麻雀还高居“四害”的榜眼,打鸟人对鸟儿种群繁衍的影响几微是微不足道的。以前打鸟用弹弓用枪,后来某地人爱吃鸟,致使鸟的价格节节攀高,捕鸟成了一种职业,这些职业捕鸟人在天空布下了一张张丝网,不费一枪一弹就轻儿易举地把鸟儿一窝端了。加之后来滥用农药,给许多生物几乎带了灭顶之灾。这些物种的濒危对人类造成怎样的危害,我不懂。但我知道,所有的物种都是生物链当中的一环,它们都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人们打破了它们生存的和谐,不经意间,它们也会打破人类的生存和谐。所有的物种,人们跟它们相处好了,它们就是人类的朋友,相处坏了,它们就成了人类的敌人,人类敬畏它们,它们也敬畏人类,生态的平衡就在于彼此的敬畏。
现在麻雀被国家列为保护动物,滥杀会被刑事处罚。若是我现在回到村子,朝孤存的那片竹林“嗖嗖”弹上几弹弓,林子林是否有涛声般的鸟散声,我没有一丁点的把握。或许,冬天乌桕树长“叶子”,夜间竹林里摇曳的雪亮的手电灯光,古樟树顶悠闲的喜鹊叫声,贴着头皮斜飞的燕子……已成了我记忆中的绝唱。
恭喜老师夺得精品!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