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坠落之后，所有的光亮开始溃退，幽清之气亦开始弥漫，可以闻到露凝成霜的味道。颤颤之叶亦退尽原有的色泽，瑟瑟之枝因皲裂而裸露出木质，枝叶其间之蛩音亦随风凋落，地面撒落的灰尘，吸附了露的湿气，凝定，堵住了出气与发声之隙穴。似乎“宁静”之磁性粘住了一切欲动的东西，欲坠不坠变成了悬挂，摇曳变成了静止的倾覆与歪斜。视力消减之后，物之轮廓黏连，没有方向，没有彼此。风亦无力撕破夜之帷幔，扯不开浓稠的模糊，只有夜之黑在不断散溢延伸，黑与眼睑粘合，进而混淆内心，以及头脑里存储的是非。空洞被填充，所有的颜色被抹黑，甚至声音，记忆中的清晰亦悉数感染，很多图影于微喘之后失去维持原状之元素，化为一些彼与此无关之细碎零散。没有歌声，有的也只是音节的凋落，状若砂砾，一点也不像微弱的光散落在散于草丛。更无音乐，角、徵、宫、商、羽诸音符，零乱无序，或喑或哑，好像皆失去音符之属性，只是物与物相触发出的声响，或云物与物之间相关联想影响而形成的痕迹。无论是声响还是痕迹都不说明什么，不意味什么。至于所有的夜之悬浮或者虚设空置，只是被动的负载着黑之性征，黑对于光的消弭，光之孱弱，这些对于夜不无效益的，除了隐蔽处尤深邃的思考，除了麻木中酣睡，除了宁谧中的丝毫颤动，还有遥远的自由怂恿，那些犹是具备光亮的自由，能否点燃夜色呢？所谓色泽，仅仅在意识中还活着的虚空而已，因为其不着落于任何的肤表，甚至于人的情绪也是无效的。我试图用手指揩去这状如阴翳的蒙蔽，显然徒劳。由于黑之阻隔与屏蔽，无法感触而放飞想象。甚至那黑亦化为一种苦涩的滋味，这黑之浸渍，犹如冷雨对初开之蕊的弹射激击，叶皆仄仄不平，不堪雨的动量。
　　 我的眼睛因夜而模糊，这种模糊具有水一般的洇染，如是脑中的浮影也被夜色混淆。譬如，就在我兀立的前面那一棵浓茂的树，也因沾附夜浓之黑，而有些颓废了，莫敢是星月的光不能找到一丝缝隙照过来，就是我近距离的眼，再加上手势之触摸，也不知其层次其疏密了。即使，风可以迫近，那窸窣之声，也不定是其树叶所发。惊颤或者啜泣，诸多类似，皆应于夜的掩饰。失措或者惶惑，犹如沉入水中之星月，藻荇销其形泯其影。人如何抑制自己的倾向呢？无论仰而长嗟，还是俯而沉吟，如何迁徙心胸的世俗。伤了、痛了，何尝不是人生必有的体验，所谓的劫，所谓的难，只是伤痛的集中释放，只是人对生死的深刻体会。所谓的积累是什么呢？财富耶？名利耶？其得之亦累，其守之尤累，其骚扰人心宁静；得有何益，失有何憾呢，既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阳光，清洁的空气，雨露，感时应节之植被，更有劳动收获的粮食菜蔬，这些比什么更有益。那些因山溪之水潺湲流动而生发的清馥清音清色，如此简朴而又纯自然，慕之则有，不劳可得。简而不单，繁而不复，正如我们所经过的每一个日子，似而不似，光之昼，暗之夜，其实皆有不同容量，我们置身之处而所得之感，除了基本的冷热之外，还有什么呢？生非幸事，死亦非祸灾，我们行走，我们躺着，我们歌着，我们哭着，我们以不同的姿势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们损耗生命之分分秒秒索要名利财富，而末日终将收缴一切。人无非就是宇大“空”大“虚”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夜是什么性质的阴翳，在散漫中游弋，无空不到，无隙不袭，甚至不放过人的内心。谁可以想象，那蘸了秋霜的菊的暗蕊里包孕的灿烂与清馥呢？幸而还有一丝造梦的安宁，可以避开一时，让心智遁离，虚拟于光亮之处。
　　 偶尔，一支光携着的夜游的脚步，隐约之声息悬浮，并没有扰乱夜之宁谧，反倒是夜因蚕食了这样的声息而更具恐怖，甚至，也能被自己口舌无端所发的声响而惊骇。游着的光，忽明忽暗，犹如阴蔽的磷火，惊动的恶鸟之羽。依稀之形象与含混之声息被夜碎为微末。唉，该静的不静，该动的不动。毫无来由的，毫无关联的，即便是对面的人，因特别熟悉而更陌生，隔着夜的虚掩，其气息是如此柔弱，就像一茎连平仄都不定的细草，偏偏遭遇了雨雪一般。非对视，更非交流，反倒需要一点避让，否则的话，彼此的敏感与各自内隐的力会把双方击倒，在这时候相悖是最佳的选择，更长的距离就是最大的安全。烟耶？雾耶？或都是，或都不是。正如星月的光，制造了苍苍茫茫，孰因孰果皆在其中，是非也在其中，只是无以分辨。自己不是自己，甚至自己说出的话都不是自己想说的话。夜里，在浓密的暗处，藏着兽性的耳朵，你的意识乃至你的思想都不能发出声响，否则，你的灵肉将锁上镣铐，直至你神散形销。不是吗？所有的生灵瑟缩，不敢高亢，发出自己的音量。
　　 夜造就的深渊，对于沉溺者没有丝毫的怜惜，其于茕影的漂涤，几乎荡尽了衣着原有的成分。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都被分隔，皆不见彼此。以致声音也难以传送，什么都不能到达，什么也不能停顿，貌似的等待也赋予相应的内容，木木的，痴痴的，只是一躯壳，甚至没有操纵者，无机态，有机的部分都被风化或雨蚀，如果用手去触摸的话，沾上无法清除的锈迹。
　　 谁可以从荒芜之地，来来回回的走，让重叠频繁的足迹形成一条路，通向一扇门呢？所谓的门，其开为何，其闭又为何。开之为开，门外与门内，联通之门，其实是锁着的，门内所有的东西都经过了过滤，都有了所谓的精致与纯净。
　　 我凭记忆找到相应的位置，于树摘下一枚叶子，从叶脉上阅读昆虫的留音与行走的足迹。叶残留的水分与其枯黄的对抗，还在继续。其上阳光的成分，不可抑制的一点一点的漏失，参参差差的，犹如凹凹凸凸的地面，没有一个词恰如其分的表达，我羞愧于自己的愚拙。甚至，我偌大的个体，即使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不足以修复这样一枚小小的叶子，使之温润，使之翠色若当春夏之际，着陆阳光，着陆月色。至于叶之阴面阳面又是如何协同互不干扰，相安于我颇有得，其阴者可俯地之厚，其阳者可仰天之高，我不若。
　　 诚然，对于栖息于树叶上的夜色，会因为露水的湿，进入树枝树干，树抖动起来，不是风的缘故，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对夜的抗议，而是妥协式的迎合。可以这样说，于夜，所有的树叶是睡着的，夜色只是其盖着的一层黑纱，久而久之，成为其结构之一份子。
　　 不怀疑，惯于在夜色里游离的人，形之人与神之人非同步的，形之人过多的停顿，非为肢体的不敏，或者路径的坎坷，而是夜色浓得如水。神之人，于夜色的萃取，却是万里取一，更多的轻盈就如薄羽鸿毛，虽能够飘飞却无定向。
　　 在黑夜里，对一张苍白的纸，我更是无计可施。我不知道如何握住笔杆，使墨迹沁于纸上，发出真实的声音，而非媚权的赞歌。我厌恶那些人，他们把自己看见的黑说成白，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判断，附和以宗教式之忱。
　　 这无疑是在夜的边境，天空的星，其微弱的光无法刺破夜之帷幔，些许的照见不曾有，迷离、混乱，找不到一条看得清方向的路径，走出夜的边境。
　　 当夜结束，夜的痕迹，不再是噩梦醒来后残留的余悸，那些潜隐于边角、暗室、旮旯的黑，伺机待发，总而言之，巨大的淹没，没有人能够逃避，只能任其摆布。人要完成的作业，必须举起熊熊之炬，能够在无垠之夜看见黑暗之外的东西，至少让那些还醒着的人，至少黑之极致处，将孕育光明。说可以说，黑极致的黑，乃是光之沃土，不是吗？敏锐的人，他嗅得到于黑的光开始萌动的声息。草木不也在舒张它们所有的叶脉，准备制造生命的色彩，等候光之呈现。人是什么？什么是人？这样的问题，由谁作答呢？人之脚步，在地面留下的痕迹，如果不是路，会是怎样的情形呢？路是人的痕迹，但单个的人，于荒野之行走，会留下什么呢？时之更替，夜与日的相互抹杀，昏与醒不会是人唯一的应对方式？
　　 在这夜的浑浊里，我亦一身乌黑，晃动的光捣碎室内的夜，我以此为墨写下这些字，算是对自己心灵一点小小的解放吧！
　　
　　 （经检索首发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