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房前的枇杷树(散文)
一
七岁那年,姑爹送来一小筐水果,是我从未见过的。
椭圆形,小的似鸟蛋,大的若鸡蛋。金橙橙的皮,黄炎炎的肉,咬一口,甜中略含淡淡的酸。里间有籽,龙眼核般大小,乌黑黑滑脱脱的。味道不错,就是不知叫啥。
姑爹在区供销社工作,见多识广,说是枇杷。
我家的房前有口池塘,鹅卵石砌的墙坎上,有一株腊梅,一丛胭脂花,墙壁缠满常青的墙络藤,墙头上还长着一盆青葱和几蓬狗尾巴草。我挑了五颗最大的枇杷籽,将它们塞进池塘边、墙坎上的窟窿里。
我的举动,纯粹是出于玩嬉,但童心就是那样天真,自此,那几个积淀着黑土的窟窿眼,就成了我时常牵挂的心事。
几乎是每日,我都要朝那个角落里多瞄几眼。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不经意间,奇迹发生了。
已经记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反正是有那么一天,墙坎上有三个窟窿眼蓦地冒出了嫩黄的新芽,几天以后,开出几片绿叶在风中摇晃着娇弱的身姿。
嘿!墙坎出枇杷了!看着自己的付出燃出点滴希望,我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叫了起来。其次,还在天井上连打了三个飞腿。
枇杷苗长得很快,树杆圆滚滚的,很是粗壮。次年就长出了枝丫,黄褐色的小枝上,仿佛镀了一层铜色的、华丽的梳妆,密皱皱的,还布满棕色的绒毛。它的叶子大又长、绿且厚,上面长着皱纹,却散发着绿色的亮光;下面生着密麻麻的绒毛,边缘长着尖牙,像锯齿。
看着枇杷一天天的长大,我开心极了,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放,无意插柳柳成荫啊!
三棵枇杷,中间那棵长势最好,青蓬蓬地晃着叶子欢快地往上疯长,另外两棵很快就歪了脖子驮了背。一天放学回家,我发现那两棵小的不见了,便朝母亲急,像小狗一样叫个不停。父亲说,你哭啥,是我拔掉的,你们娒儿不懂,这叫弃卒保车,再说这枇杷也就是看看而已,没经嫁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
不会的,它肯定会开花,我昂着头说。
父亲拍了拍我的小脑瓜,如果它能开花,我鼻孔给你插香。于是,我不闹了,但多了一桩心事:我的小枇杷呀,你快快长大,快点开花吧!
二
第四年,枇杷树就长得跟我一样高了。
那时候,我对枇杷的生长习性全然不知。从第三年开始,每当春天来临,我便瞪圆眼睛看着那颗枇杷树发呆。我在心里说,枇杷呀枇杷,菜园里的桃花开了,梨花也开了,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为啥不开花呢?
到了第四年,当落花纷纷时,我的心彻底死了,看来这棵由我无意培育长大的枇杷真的是只能成荫,不能结果。于是,我就不待见它了。
不料,奇迹再一次出现。
那年初冬时节,一天早起,我到池塘边一站,惊喜地发现枇杷居然开花了。黄枝绿叶间,竟一簇簇、一串串挤满了米白色的花蕾,过了一天,蓓蕾绽开了,满树缀满了白色或淡黄色的花儿。
我的心花也随之怒发,像一只小鸟飞到父亲身边对他说:“阿爸,枇杷开花了!”
父亲一听这话,他的脸瞬间像被灌了酒似的,他到门口搭帘一瞧,而后笑道,太阳从西边出了。
我情不自禁地跑到天井,连打三个飞腿外加一个筋斗。
从此,池塘边的风景帝国改朝换代了,原来的主子腊梅和胭脂,在一夜北风来、枇杷花儿开的风云突变下,万般无奈地走下了神坛宝座,成了枇杷树两个香艳的妃子。枇杷树晨饮朝露,夜沐星月,年年与我试比高,不到十年,树杆长成脖子般粗,树梢高出了老屋的屋脊,一年四季,苍翠欲滴,犹如一把黛伞,撑在池塘上,阴翳蔽日,成了家门口一道最靓丽的风景。
每年,池塘边殷殷的胭脂凋谢了,艳艳的腊梅尚躲在闺房里化妆,洁白的枇杷花就悄悄地开放了。在万千由碧玉妆成的琵琶丛中,皓皓地盘云涌雪,如诗如幻。待到春风东来,枝丫便垂下一簇簇浑圆浓绿的小球球。这些小球儿吊在果柄上,在春风的吹拂和春雨的滋润中,荡千秋般送走桃花三月天,她脱下毛茸茸的绒衣,露出圆溜溜的脸蛋,黄灿灿的肤肌,在阳光里不断地闪着媚眼。
到了春夏之交,橙色的枇杷泛起一丝丝红色,这时,她就完全熟透了。我像个顽皮的猴子一样,异常灵活地爬到树上,用剪刀将一簇簇“小鸡蛋”摘下,整整装了两筐。咬一口,蜜甜蜜甜的,隐隐中还带点涩涩的酸,味道跟姑爹当年送我的几乎一样。
物以稀为贵。这是故乡所出现的第一株枇杷,村人诧然。在我的故乡,传承着一种文化,叫做“树头果子百鸟有份”,如此鲜美稀罕的水果,自然是要与大家分享的。母亲给家里留了少许,把绝大部分枇杷,东一把西一瓢地送了出去。
我也送,送给我的那些小伙伴,他们视若仙桃,快活得忘了吃相,往往是连皮带籽囫囵吞枣。
我问,好吃吗?他们眨着眼睛吸着鼻涕说,好吃好吃,真好吃。我便自豪地说,是我自己一手栽培的。他们愕然。有几个长心眼的,也仿效我,把枇杷籽往墙坎上塞,真奇怪,没一粒长出芽。
三
种枇杷不易,守护果实更不易。
当枇杷长到快要变色时,成群结队的鸟雀就机群一样呼啸而来。这些没“人性”的侵略者,它们才不管枇杷的主人是谁,也不理会枇杷熟没熟透,一来,就钻进树叶间“吱吱喳喳”地乱啄。这分明是来抢夺胜利的果实,比伪军还可恶,比鬼子还可恨!
于是,在鸟语花香的春天,我与麻雀展开了一场比较惨烈的拉锯战。开始,我采取吆喝战,乍试还奏效,我憋足劲,“啊”地大喝一声,麻雀们便“哗”地闻声而散,像个打仗败逃的士兵一样,狼狈至极。
没几天,鸟雀们发觉我是光打雷不下雨,全是虚招没杀伤力,便决定卷土重来。后来,任我把嗓子喊破,它们都不予理睬。一怒之下,我遂到溪滩端了一脸盆的沙子,像重机枪一样朝树上狂扫,鸟雀们飞了,同时那些沙子也淋了在菜园拔菜的小姐姐一身。小姐姐没好气地扭了一下我的屁股,贼痛。母亲说,傻瓜,你斗得过会飞的鸟吗?你走了,它们又来了。
我郁闷极了,遂招来一班小伙伴,研究退鸟之策。
三个臭皮匠,胜于诸葛亮。很快,我们就想出了一招妙计。我们在私底下做了五副弹弓,成立了一支护果武工队,谁有空,谁就去打鸟。起初,由于枪法不准,鸟儿没击中一只,却打下了不少的枇杷。
渐渐地,我们就可以把弹弓玩得溜转了。最厉害的,要数我们的头儿豺狗,他的弹弓技术,虽称不上百步穿杨,但也可比小李飞刀,基本上例无虚发。最多的一次,他竟打下了十三只麻雀。
“反动派”就怕枪杆子,自从消灭了雀群的有生力量,我们的“革命形势”才逐步好转。不过,如此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没坚持几年,当我升到高中后,护鸟武工队自行解散了。枇杷树,又成了鸟们的天下。
有一年,枇杷长得特好,结了很多的果。摘下一过秆,足有百来斤。镇上一摆摊的水果佬窜进了我家的门。那天,夜色很美,月朦胧,鸟朦胧,萤火游夜空。水果佬抽着雄狮牌香烟,露出一口大黄牙,笑眯眯地对母亲说,这枇杷我全要了,给你廿块钱。二十块!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当时,猪肉的价格每斤是六毛五,要是买盐的话,可买近百斤。
父亲说,好咯好咯,全给你。我一听,啥?全给他?眼角“哒”地就落下一颗泪珠儿。母亲忖了许久,叹口气道,树头果子百鸟都有份呀,这样吧,给你一半。水果佬留下十块钱,背着一布装的枇杷走了。次日,母亲到供销社剪了一块布料,草绿色的,她说,下半年你就要读初中了,妈给你做身新衣裳。说罢,她又去挨家挨户地送枇杷去了。
似水流年,时光匆匆。转眼间,我从西北服役退伍回到家。我走到老屋,发现枇杷树不在了,只留着一段树根。对于这棵树,我是有感情的,毕竟是自己亲手种植的,心中遂多了几分惆怅。我问父亲。父亲说,被我砍掉了。我问为何?母亲说,那树害人。我大惊,一番刨根问底,方知原委。老屋一个鬼头刀般顽劣的男孩,在枇杷成熟的季节,竟在三更半夜爬到树上去偷摘,一个不小心,从树梢跌下摔在墙坎上,肋骨折断了三根,差点就要了命。我无语,想起一位老人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负于果,果何负于人?
房前的枇杷树不在了,但它仍然活着。它一直长在我的心底,四季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