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寂寞苍凉的龙江镇太公厝昔日的电影院，门楣上那斑驳的红五星依稀可见，“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也依稀可见。几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无限感慨：人生如戏，一幕幕飞也似地过去了。
　　 记得小时候爱看戏，骑在大人脖子上凑热闹，边啃着烤花生，边看红灯记沙家浜，记住了李铁梅李玉和阿庆嫂，也记住鸠山胡司令……那年代舞台上就那几个角色，无非好人与坏人，非黑即白，爱憎分明。
　　 生活中我也爱观戏，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对面人家的一举一动，我是四岁小孩，大人们不会介意我的目光。
　　 我津津有味地看为民卫星两姐妹吃稀饭，她们分坐在小矮桌的两端，为民下巴的是小塑料碗，卫星下巴的是小搪瓷碗。她们的奶奶小五婶是个灵巧能干的小老太，她一边洗衣服一边照顾小孙女，只要她们的碗一空虚，她马上就拿到厨房盛满端出来，为了显示公平，也许只是无意识使然，塑料与搪瓷两个小碗总是交替着放在两小孩的下巴底下。无论是为民或卫星，不管下巴下面出现的是塑料碗还是搪瓷碗，她们都照样稀里哗啦吃得津津有味。
　　 我就这样盯着为民的下巴，一会儿塑料碗一会儿搪瓷碗，我也照样盯着卫星的下巴，一会儿搪瓷碗一会儿塑料碗，塑料搪瓷搪瓷塑料交替出现了五六个回合，惊呆了我的小眼珠子：“姐俩真能吃啊！”我竟然叫出声来。
　　 小五婶投来责备的目光，紧接着我的耳朵被一只大手拎起来，拎到房间里去。老妈拿着苍蝇拍教训我：“不能没礼貌！不能当面说人家‘真能吃’！从今以后你也给我好好吃饭！你看人家，白白胖胖的，像洋娃娃，你呢，瘦不拉几的像蛤蟆干。”
　　 蛤蟆干，多难听。但我实在是没胃口。一心巴望着吃香蕉梨子桃子这些奢侈品。没办法，老妈只得用调羹撬开我的嘴巴，一口一口地喂我。
　　 老妈喂饱了我，我又端着小凳子坐在门口看戏、看对面人家。
　　 小五婶整洁精练，说话做事都是快整齐。面对为民卫星，她的爱心严重倾斜，倾向于为民。为民是老大，卫星是老三。连生三个孙女，第一个爱不释手，第二个平平淡淡，第三个开始不耐烦了。如果老三卫星是男孩，那小五婶的态度肯定是180度大翻转。只可惜，卫星是个像男孩一样的女孩，上窜下跳到处鼓捣无所不能，不是把草纸塞进马桶，就是举着竹竿子鼓捣燕子窝……气得小五婶用绳子像拴小狗一样把她拴在门口。
　　 有一天小五婶不在家，为民解开了卫星的绳子，也招呼我过去，三个人一起玩生小孩的游戏。我是护士，为民是产妇，卫星是老公。为民哼哼唧唧装作肚子疼的样子，我在一旁喊着加油加油，卫星则婆婆妈妈地按摩着为民小肚：“老婆乖乖不哭，老婆乖乖不哭，宝宝快出来了。”接着她像催产士一样，用力猛压几下姐姐的肚子，为民立刻叫喊起来，这回是真的哭了。随后她扯过卫星的小胳膊，翻转过来，朝着她胖墩墩的小背恶狠狠猛捶几下，“哇……”卫星也哭了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赶紧溜之大吉。
　　 我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静观外面的动静，捣蛋鬼卫星真是个忍辱负重的好丫头，她哇哇两下就不哭了，马上又进入角色：“不哭乖乖不哭，宝宝很快就出来了。”
　　 这时小五婶回来了，一看到大孙女哭泣，不问青红皂白就猛抽三孙女。卫星在奶奶飞舞的裤腰带下哭哭泣泣战战兢兢，我忍不住拉开门跑了出去：“小五婶娘，卫星不是故意打为民，再说，为民也打了卫星。”
　　 “你多嘴！”小五婶皱眉头瞪着我。
　　 我的耳朵又被一只大手拎起来拎回了房间。老妈也挥舞着她的裤腰带吓唬我：“谁叫你爱管闲事！你看戏也就看呗，为什么入戏那么深？还有，五婶娘就是五婶娘，不能叫小五婶娘，不能叫‘小’字，知道吗？记住了吗？”
　　 “为什么？那你们不都是叫‘小五婶’的吗？”
　　 “我们当面都是尊称她‘五婶’，背后说到她的时候，为了区分清楚才叫她‘小五婶’，你是小孩不懂事也不要多问了。”
　　 “那我叫后院那个五婶怎么个叫法？”
　　 “叫大五婶娘，当面背后都一样，‘大’字不要丢。”老妈板上钉钉地说。
　　 后来才知道，大小五婶娘解放前共伺一夫五叔公。解放后小五婶娘带着孩子离婚了，离婚不离家，就住前院。五叔公与大五婶娘住后院，二老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大小五婶娘这两个昔日的情敌，后来还亲如姐妹，人到了知天命，也就看开了一切。大家都经历过土改四清三打五反文革挨批斗挂破鞋游街示众……一系列的艰难挫折，足以磨损曾经年轻气盛时的锋芒。
　　 小卫星再顽皮再不可爱，也还是妈妈的宝。她们的妈妈还最疼老三卫星。但她在外地上班，不经常在家。每次妈妈回来，卫星都欣喜若狂又唱又跳。妈妈放下行李，第一抱是献给小卫星的。
　　 有天下午，妈妈唱着摇篮曲哄小卫星入睡，然后悄悄背起行李逃出大门，不料小卫星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连哭带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她爬出门槛冲向大门，扑倒在地上。大门外她的妈妈赶紧踅回来抱起小卫星，搂在怀里，用嘴巴吸出女儿的鼻涕，然后吐掉。再用袖子擦拭女儿的眼泪……
　　 一晃眼过去几十年，小卫星追寻妈妈的那一幕，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搬出太公厝，那年我七岁，我和老妈住到老爸单位宿舍里去。宿舍在二楼，有个大阳台，做我人生的小舞台。我孤单一人在阳台上漫步，看星星看月亮乘凉运动，更多的时间是俯瞰楼下那一户手工线面人家。那也是一个三口之家，父亲、继母和一个大小伙子友友。友友是主劳力。他每天三更半年起来，和面揉面盘面的情景我是看不到的。
　　 我每天看到的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作：拉面扯面晒面。上午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友友就把缠着粗面条的两根面杆提出来，插在面架上，然后取下一根慢慢地往下拉，拉到大约两尺长度暂停，进屋重复刚才的操作。当所有面架正反两面都插了面杆，并且所有的粗面都拉到两尺长度的时候，他就返回到最初的面杆那里，用十分优雅的动作慢拉细扯：轻轻举起面杆，往左下方一抖，身体微微倾斜如鞠躬……渐渐地，粗面变成了八米长的细丝，像瀑布，更像五线谱。当所有的“五线谱”“谱写”完成了，他便操着两根“指挥棒”在“五线谱”之间上下舞动左右挑拨，使线条不粘在一起。
　　 日复一日，他不厌其烦地重复每一个动作。线面柔细坚韧品质优良，配得上他如此绅士如此高雅的对待。
　　 阳台上的我也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有时候他抬起大汗淋漓的脸仰望着我，笑问：“小家伙，想当徒弟吗？”
　　 我便羞答答地躲开了。
　　 没妈的孩子总是老实憨憨的。友友的父亲严肃冷峻不苟言笑，继母唠唠叨叨鸡蛋里挑骨头。友友在父母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小徒弟面对严师一样。
　　 无雨的夏天傍晚，经常看到他把小餐桌搬到门口来，然后端出酒菜，让劳累一天的父亲和养尊处优的继母享受一番，桌面上摆着韭菜花炒蛏子肉、鱿鱼清蒸大白菜、油炸白丝虾……再配上一壶地瓜酒，闻香垂涎欲滴，闻香幸福无比。但友友总是独自一人躲在厨房里草草吃罢了事，从不参与父母的盛宴。
　　 有一天傍晚，继母在门口吃蛏粉，细吞慢咽格外津津有味。邻居问，怎么一碗都是蛏子，米粉没几条？继母回答说：“米粉都在友友碗里啦，这孩子，好东西都盛给他爸和我，自己就是喜欢吃得随便。”邻居嗤之以鼻，当面说友友是大傻瓜。
　　 也许，过分老实就显傻。友友再傻却是半个诸葛亮，他懂得看天气。
　　 “月长毛，雨成河。”这个天文知识是他教给我们的。到现在只要我抬头一看月亮发霉了，就断定接下来雨量充沛。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屡试不爽。
　　 还有，每逢哪个婆婆控诉儿媳妇苦待另一半的时候，想要辩证是非真假，最好的办法也是要看看小夫妻俩吃蛏粉的状况：看下丈夫碗里的是不是蛏子多米粉少？若是，说明是被优待而不是被苦待。这一招也真的屡试不爽。
　　 岁月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后的今天，为民移民澳大利亚，卫星是产科医生。至于友友，他几十年如一日坚守着古老的手工线面。父亲走后，他与继母相依为命，后来娶了继母娘家侄女，生儿养女，一家其乐融融。两年后继母也走了。
　　 坐上长途客车回省城，故乡的青山被急速地抛在身后。昔日儿童皆壮士，当年父老尽荒丘。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