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母亲又来电话，这一次的重点相当明确，主要是老家关于防控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一些琐碎，她仿佛忘了，有些话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不过，最近，忽然就不嫌母亲唠叨了，只要接到她的电话，心里反而会生出莫名的踏实和兴奋来。
　　 母亲一再说，喇叭里天天吼叫，不要串门，让微信电话拜年。并吩咐我，这次瘟气（土语。瘟疫的意思）特别厉害，安生在家待着。而且村里最近设了口子，不许外人入村，暂时不要回去。心下多了些许安慰，有人护他们周全。可还是有些莫名的忧伤，记事以来，母亲几时有过这样的嘱咐？
　　 年底回去过一趟老家，吃了母亲用豆腐、红萝卜、粉条、大葱做的饺子。大概是我的吃相，或是吃的量符合母亲的意愿，或是在我的吃相里母亲发现了什么，她看着我，是那么欢喜。一个劲儿说：“不错，不错，这个样子才对，好吃就多吃点。”我嘴里塞满的饺子里，正好灌满了醋，舌尖的味道开始长驱直入，仿佛麻痹了言语那根神经，慌忙放下碗，掀起衣服，直接拍了拍肚子：“妈，都吃撑了。”母亲笑的更夸张了些：“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老大人还拍上肚子了，出去可不敢这样。”
　　 于是和母亲说好，年后回家，依然吃素馅饺子。母亲笑着，应着，忙乱着。我就这么随意地许诺给母亲，许诺给自己。
　　 可说好的呢？心里期待的那一丝美好，那一抹温暖呢？或许你认为，这还会有的。然，终是错过了生命旅途中2020年的第一季花开。
　　 今年的春节很特别，年的味道说没就没啦，毫无商量的余地。红红的春联，窗上的福字，期待团圆那火热的内心仿佛都笼罩着雾气。少了父母兄弟姐妹团圆的年，仿佛也不是年，一家人不在一起吃顿饺子还是年吗？母亲说，做好的两种馅儿，依旧安静地躺着、等着。只有隔壁那只猫，许是闻到了腥味，时不时去瞄一眼，无望，泱泱离开。
　　 在北方的习俗里，过年是一定要吃饺子的，代表着吉祥，寄托人们对新的一年的祈望。你一定如我，是吗？常常念着母亲做的饺子，即便素馅儿，也是意味悠长。回不去的节日里，是不是更加渴望呢？
　　 当带着泥土的红萝卜被母亲放进水里的瞬间，便慢慢泛红，母亲会使劲儿搓洗，洗净，用小刀子刮去它身上凹处里窝藏的泥土，掐掉尖部细细的、长长的尾巴，根部切掉薄薄一层，切成细条，和备好的生葱一起，剁碎，豆腐切成方方的小块，粉条极小段，都放在盆子里。炭火上的炒锅里，花椒有红变黑，溢出那特殊香味弥散着整个窑洞，倒在小案板，碾碎，芝麻也一样，噼里啪啦在火上分分钟，由白变黄，捻沫，那个香啊，勾的我站在锅台边，直咽口水。再放粗盐，酱油，热了的油浇上去，发出“嗤嗤”的声响，母亲来回搅动，盆子里的食材和调料便熨帖了，亲密地挤在一起。
　　 我就伫立在那里，不肯离开。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嘴里不停地念叨，不结婚的女孩子是不能吃馅儿的。当时特别气，也不知哪个祖宗留下的规矩，可就是馋啊，央求母亲：就吃一口，一小口。母亲经不住我死缠，只好挖一勺子喂给我，吃了，还不走，再喂一口才罢休。小勺子会被我抿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母亲捏的饺子鼓鼓的，很骄傲的模样，齐刷刷地站在簸箕里，很利落，很有趣，又很灵动。饺子边上重叠的部位还留着母亲手上虎口部位处那纤细的纹路，看上去像极了扇贝。过年包饺子，是一定要包上硬币，谁要吃到是有福气的。
　　 当饺子扑通扑通跳进滚烫的水花里，随着温度的升腾。它们开始不停地你抱我拥，上下翻滚着。而凉水打在身上的时候，便又立马安静下来，露出晶莹剔透的肚子。粉碎了的红萝卜若遮了一层白色轻纱，娇羞地诱惑着我的味蕾，口腔里开始滑滑的，不由自主吞咽着，我对饺子的渴望和贪婪也表现的淋漓尽致。
　　 热腾腾的饺子捞在碗里，顾不得烫嘴，先吃几个，解解馋，便开始踅摸着。总以为，肚里有硬币的饺子会胖一些，挑来挑去，还是没吃出那个银币。于是，拿筷子在饺子上挨个儿扎个遍，是那么希望吃到那个包着硬币的饺子，或许，这样的心愿是人的潜在本能，与年龄没有任何关系。
　　 记得有一年春节，妹妹吃到了包着硬币的饺子，喜得手舞足蹈，拿着那个一分钱的硬币，来我面前晃悠：姐姐，我吃到了，我吃到了。忽然就很委屈，泪就像珠子开始往下掉，低着头，抱着碗，不再说话。母亲看到了我抽泣，笑着说：这还哭，慢慢吃，人人碗里有。并顺便给我扒拉了三个饺子，随手又帮我翻动碗底快要黏在一起的饺子，结果我真的吃到了。尽管那个饺子的口子开了一半，我还是立马破涕为笑。
　　 直到多年后，回想当时，才恍然明白，那个开着口子，藏有硬币的饺子是怎么一回事，然，只要过年，免不了要想起，也免不了要提起，更免不了不知不觉会挂满笑意。
　　 然，这个春节，和母亲约好的这顿饺子也成了奢望。
　　 大概不止是我吧，你或是他。约好的，也不仅仅是一顿饺子吧？在这个特殊的年里，说好的同行，说好的相守呢？还有许多说好的呢？都被这无情的瘟疫锁在牢笼。
　　 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动物，阳光欢喜，春风伊人时，总觉得不回一次家，少看一次父母，或是违背一次本心，辜负一一场欢喜，缺失一次团圆，又能如何呢？时间还有，生命还在，岁月悠长，一切都还会有，果真如此？那为何，你我此时是如此渴望回家，如此渴望大自然，又如此盼望相见呢？或许我们都不会想到，一生会有这样特别的经历，连母亲都会在万家团圆时候告诫你：不要回家。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母亲。想着母亲的饺子；想着母亲不疾不徐，杂乱无序的唠叨；想着阳光洒满的小院子；想着那柔和静美，山水依偎的村庄；想着回家被锁住的路；想着大千世界一世繁华和万般彩虹……所有住我心里的，你又能锁多久呢？又允你锁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