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岭上人(小说)
一
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在远处时断时续的枪炮声中,啸龙山迎来短暂的宁静。
在湘西南,啸龙山峰峦叠嶂,山上有山,岭上重岭,如巨龙翻腾。青山岭就藏在那山窝窝里。
田老汉在后山地里挖红薯,红薯个大,像刚下的小猪仔,惹人喜爱。在那动荡的年代,能有一个好年成,是老天的眷顾和恩赐。瞅着这一个个硕大的红薯,田老汉额头上紧锁了大半年的流水纹终于舒展开来,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多熬几锅红薯糖,卖了换钱,贴补家用,给老伴晓梅买件新衣裳。在青山岭,每年几乎家家都熬红薯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熬红薯糖,没有其他更好的换钱的活计。
熬红薯糖,应该是青山岭的专利。因为熬糖费时费力,特别辛苦,关键是不赚钱。但凡有别的挣钱门路,没人愿意弄这玩意儿。熬红薯糖大致分煮、焖(加入谷芽粉)、虑、熬、冷却、抻等几个步骤。田老汉是村里出了名的熬糖能手,熬制的红薯糖色纯,香甜,味正。
今年,田老汉动手最早,刚进仲秋,就已经开始熬糖了。昨晚,就洗了两担刚从地里挖的红薯,把大黑锅洗了又洗,刷了又刷,烧了开水,除去铁锈和异味。凌晨鸡还没叫就起床,煮了一大锅红薯。红薯熟后,用铁铲把红薯压成糊状,撒上谷芽粉,拌匀,盖上锅盖,退去明火,用薄薄的灰盖住火烬,利用火烬余热再焖几个小时,直至焖成汤汁。
田老汉一边干活,一边惦记着屋里焖的红薯,把红薯连藤提溜起来,用手拨弄掉红薯上黑色的泥土,轻轻地扔在身后松软的土疙瘩上。刚翻的土散发出淡淡的腥味,灌进田老汉的鼻孔里,田老汉像喝了二锅头,胸膛殷实,微微醉人。田老汉不服老,可干久了,还是腰酸背痛,额头爬满了汗珠。人不是铁坨坨,总有感到累的时候。田老汉直了直腰,用手背揩去额头的汗,习惯性地往村东方向望了望。
村的东边,一股浓烟腾空而起。
这一望,田老汉被愣住了,好好地咋就有那么大的浓烟呢?日头落岭还早得很,还不到煮晚饭的时候。莫非谁家起火了?
起火了,救火啊——接着传来喊声,这喊声像警报声一样在村里拉响。
紧接着,更多的人加入警报的行列,喊声此起彼伏,在青山岭上空盘桓,小村顿时喧闹起来。
天啦!哪家倒霉了,这可如何是好?田老汉自言自语,心怦怦直跳,立马扔下手中的锄头,撒腿就往村里跑去。边跑边想,最东边的房子起火……最东边……那不就是自家的房子嘛。我的个娘呃。田老汉惊呼道,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顿时双腿发软,像踩在棉花堆里。
正是田老汉家的房子着火啦。
房子是木房子,楼上和偏屋码的柴多,加之天气干燥,一着火,火苗噌噌上蹿,迅速蔓延。不大一会,整个偏屋被大火吞没。田老汉一进村,就遇到嘲天佬提着一个便桶正朝东边跑去,便桶里有半桶尿,大概存放了很长时间,骚味熏天。
嘲天佬,你提个於桶(便桶)做么格?田老汉捂住鼻子问。
你家起火了,快去救火,还在咯里(这里)磨逼蹭痒。嘲天佬没好声气地嚷道。
田老汉没等嘲天佬说完,喃喃道,坏了,梅梅感冒了还躺在床上。心顿时被拧得紧紧地,一路狂奔,来到自家屋前。这时,火已成势,哔哔啵啵,不时有烧断的檩条和椽子往下掉,继而屋顶上瓦片塌下来,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像放炮仗似的。周围聚积了很多人,有拿脸盆的,提桶的,端脚盆的,还有提便桶的,总之,能盛水的都拿出来了,把缸里仅有的水毫不犹豫地泼进了火海。青山岭缺水,尤其到了冬季,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见了底,像人们干涸的眼。此后几天,整个青山岭家家户户缸里没水,害得大伙吃烤红薯充饥,啃生萝卜解渴。红薯致气,一时间村里流行放屁,有的一步一放,有小孩故意使劲放,又臭又响。不过,多了见怪不怪。
红癞子家离田老汉家最近,与田老汉家的偏屋仅隔一条不足两米宽的石子路。为了不殃及乡邻,有人爬上红癞子家的屋顶,下掉最东头那间屋顶的瓦片,砍断房梁和檩条,用锄头砸断椽子。而后,大家帮忙,七手八脚把那间房里的架子床、木柜、木凳子抢出来,搁在屋前的空地上。幸好,山墙是土砖墙,能抵挡一阵熊熊烈火的猛烈进攻。
红癞子的老婆心疼房子,瘫坐在地上,两手不断拍打着地面,哭天喊地,骂老天爷害人,烧了矮子的房子也就罢了,做么格还要糟蹋她家的房子。
矮子是田老汉的外号。田老汉个矮,矮得像锉子一样的。田老汉讨厌这个外号,谁叫跟谁急。
梅梅,梅梅出来没有?田老汉一边搜寻一边大声喊,唯恐老伴遭遇不测。看到晓梅靠住桃树伤心哭泣,田老汉上前劝道,别哭了,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然后转身往火海里冲,疯了似的,旁人拉都拉不住,骂他不要命了。一会儿,从火海里钻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细瞅,是一口大黑锅。大黑锅慢慢挪动,在空地上自己竖起来,再放倒,田老汉直起身来。整个人黑不溜秋,好像刚从墨汁里爬出来,只见两只眼睛在动,头发没了,眉毛也没了,看起来像个怪物,叫人忍俊不禁。
矮子,快来,晓梅昏过去了。嘲天佬惊呼道。
田老汉箭一般冲到老伴面前,背上还裹着一个包袱,包袱外面的衣服烧了几个洞,黑乎乎的。晓梅可能急火攻心,不省人事。田老汉抱住老伴,连喊几声“梅梅”,没有反应,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赶紧尅住她的人中穴。晓梅醒了,挣扎着坐起来,忍不住又嘤嘤抽泣。
二
房子没了,但人还在,日子还得过下去。田老汉是家中的顶梁柱,再大的悲伤,再大的痛苦,只能藏在心里,挺住,挺住。就像啸龙山的杉树,不管多大的风雪,树干依然挺得笔直。
没有住的地方,在嘲天佬闲弃的牛栏里凑合了一宿。第二天,经有人提醒,在一里以外的树林边上,有座废弃的石头房子,虽然屋顶和门没了,但四面墙还完好无损,收拾收拾能遮风避雨,总比住牛栏里强得多,至少没有臭烘烘的牛屎味。
一家有难,四邻支援。
东家几升米,西家一壶油,你送几个鸡蛋,他给几棵白菜……总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只有相互帮衬,相互扶持,才能把苦日子熬下去。
患难见真情,四邻的恩情不能忘,田老汉把它们都记录在墙上,今后要加倍偿还。“恩情墙”上没有钢子的名字,钢子并非没来,他打发女儿桂英送了一袋大米,大概有二十多斤。田老汉拒不接受。为此,桂英被气哭了。
对于钢子,田老汉心里别扭,他俩一直不对付,明里暗里较着劲。
三年前,就在钢子的婆娘金菊死的前几天,钢子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偷鸡,被田老汉逮个正着。田老汉平生最恨那些不务正业偷盗之徒,把钢子告了,虽然钢子把鸡退了,放了鞭炮赔了礼,虽然仅此一次,再也没有偷盗过,但钢子的贼牯子形象烙在田老汉的脑海里,生了根。此后没几天,金菊死了,听说死前想吃鸡肉,钢子家里穷,为了满足金菊的心愿,无奈才行偷窃之举。
刚听说实情时,田老汉心里徒然涌起一丝愧疚,好像错怪钢子了。后来仔细一想,认为钢子给自己找借口,不就是一只鸡嘛,有必要去偷吗?可以开口要嘛,只要钢子开口,他老田肯定不会拒绝。
晓梅一直闷闷不乐,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愿住石头房子。田老汉好话说了几箩筐,就差给她下跪了,最后晓梅才勉勉强强去了石屋。
田老汉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他如此小心谨慎,怎么能起火呢?那天出门时,还特意把灶前的柴清理干净,把柴窠里的柴靠墙顺好,避免引燃起火。可哪个晓得,偏偏起火了,真是怕啥来啥。难道老天有意要惩罚他?
在经过红癞子门前时,听到红癞子老婆与人窃窃私语,起火前看到钢子去了田老汉屋里,而后没多久就起火了……
田老汉的心里好像被塞进里一块抹脚布,膈得慌。他坚信钢子不会烧他的房子,而是与晓梅幽会。多少年了,这事一直梗在心里,像一道伤口,碰不得,一碰就疼。
与晓梅成亲后,田老汉才听人说,成亲前晓梅就已与钢子相好,并私定终身。由于钢子家太穷,晓梅的父亲死活不同意。她父亲身体不好,有次病危没钱请人看病,是田老汉用三只老母鸡当医药费,救了她父亲的命。为了救父亲,晓梅只好委屈自己,进了田老汉的家。
田老汉觉得自己有点趁人之危,不地道,想成全她与钢子,可他实在舍不得晓梅。晓梅虽不是特别乖太(漂亮),但非常有气质,有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美,是男人就会喜欢。对田老汉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第一眼就稀罕上了。晓梅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田老汉的心坎上,再也无法拔掉。
见田老汉有如此桃花运,许多人羡慕,嫉妒,心里不平衡,说一朵鲜花插在一坨臭牛屎上,潘金莲嫁给了武大郎。还说他儿子田耀强是钢子的种,长得像钢子。田老汉全当耳旁风,放狗屁,一门心思对晓梅好,要感化晓梅。
他俩竟然偷偷幽会,这么多年了还牵牵扯扯。孰可忍孰不可忍,田老汉越想越气愤,不禁火冒三丈。他不想冲晓梅发火,就拿钢子撒气,拿起菜刀要去砍钢子。
你疯了?钢子惹你啦?晓梅拦住田老汉,大声质问。
他与……他烧我们房子了。田老汉差点把钢子与晓梅幽会的事秃噜出来。
你胡说,你看见他烧房子了?
没得。
田老汉有些蔫巴了,见晓梅总护着钢子,心里窝火,非去砍钢子不可。晓梅急了,把头伸到田老汉跟前,要他先把她砍了,再去砍钢子。在晓梅面前,田老汉的心总是硬不起来,只好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他扔下菜刀,扛上锄头,闷着头去了地里。
三
湘西南出顺民,也出土匪。啸龙山也是如此。
土匪光顾了青山岭。
田老汉卖糖回来,天已傍黑,还未进村就听说了,村里人心惶惶。土匪来了十几个人,领头的骑着枣红马,蒙着面,其他的跟在后面,脸上涂着锅墨。他们如此打扮,是不想被认出,可想而知,应该是附近的土匪。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能是兔子饿急了,也顾不了是窝边草还是枕头草。少数几个扛着枪,大多数拿着大刀片子,大摇大摆地向青山岭靠近,大白天出来打劫,也太嚣张了。那时候,为防土匪,几乎家家都有火铳,村里提前得到消息,还未等土匪靠近村子,钢子带着胆子大的男人们用火铳示警。“捅”,“捅”,火铳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土匪见村里早有防备,火铳声密集,只好放弃打劫,去了别的村子。
田老汉火急火燎地回到石屋,石屋门洞大开,屋里一片狼藉,被洗劫一空,晓梅不见了。田老汉找遍了村里,问遍了所有人,都没有见到晓梅。不见的还有钢子。田老汉去了钢子家,钢子不在,他女儿唐桂英和儿子唐志强在。桂英说土匪一走,她老爸就出去了,走得急,只说有事出去一趟,没说去做么格。
梅梅——
梅梅——
田老汉喊破了嗓子,没有晓梅的回应。
有人开玩笑说,莫不是钢子带着晓梅私奔了。
放你娘的螺旋屁!田老汉骂道,脸上青筋凸起,拳头捏得咯咯响。
田老汉坐立不安,心像被捅了一刀,疼痛难忍。晓梅肯定被土匪抢走了,他必须去救她。他带了两把火铳,装上火药,填满铁砂子,还带了几大包,腰里别着柴刀,进山救晓梅去了。
啸龙山树林茂密,遮天蔽日,灌木丛生。田老汉听说鹰回崖是土匪的老巢,那儿悬崖壁立,地势险要。田老汉打小跟着父亲打猎,这么多年鹰回崖从没去过,只因山路太陡,又紧临悬崖,一旦失足就会坠崖丧命。
田老汉钻进密林,心里直打鼓,怦怦直跳,两腿微微发颤。但一想起晓梅还在土匪窝里,遭受怎样的凌辱,心里就像猫爪似的,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到她身边,把她救出来。他顾不得胆怯,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
树林阴暗,天黑得快,黑得实诚,仿佛被倒扣上了一口大锅,看不见一点亮光。田老汉麻着胆子在树林里转悠了一夜,好像又回到原地。天麻麻亮时,田老汉已疲惫不堪,坐在一棵合抱粗的松树下歇息,喘口气。不一会,困意袭来,两眼皮开始打架。这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田老汉顿时警觉起来,睡意全无,竖起耳朵谛听,以为有野兽出没。
继而听到脚步声,还有叽哩哇啦的说活声。有人来了,这深山老林,哪个会来?难道是土匪?但土匪不会说叽哩哇啦听不懂的鸟语。那又是哪个?田老汉边思索边迅速躲在一蓬灌木丛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窥视。二十几米处,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鬼鬼祟祟地向田老汉走来,他们头戴瓜皮帽、耳边挂片灰布,身穿灰军装,扛着长枪,无精打采的样子。
糟了,不是土匪,是小鬼子。田老汉听人说起过,只有小鬼子喜欢在耳边挂尿片,脚穿硬壳大皮鞋。他还听说过,鬼子没一个好鸟,吃人饭,不干人事,在中国无恶不作,坏事做绝,必须剁成肉酱,而后让野猪拱,乌鸦啄,蚂蚁啃,总之,咋弄都不为过。
田老汉犹疑了一会,举起火铳瞄准走在前头的那个鬼子,准备打铳时,手打颤,身体像筛糠似的,浑身抖索。以前打的是野兽,干净利落,而现在打的毕竟是人,还是头一次,有点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