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去庙里烧香拜佛，这是过年的一项仪式。这个日子比以往的任何初一、十五都要神圣。最早启发我们履职完成这个仪式的是外婆。后来是母亲，现在是我。是的，此时此刻，我正带着孩子朝着正堂里高高在上的雕像朝拜、祈愿，我分明看到外婆正跪在堂前虔诚的双手合十。
　　 立春的第一束阳光冲破了冬日的阴霾，磕头完毕后，我和孩子坐在台阶上，大殿里弟子们诵读《金刚经》带着天然的魔力回荡在佛光寺的上空。我的目光顺着高大的槐树攀爬上树梢，就看到了家乡的蔚蓝的天空，脑海里不觉浮现出秋收冬藏以后，外婆开始着手准备过年的“繁琐”来。
　　 抄经，诵经和折叠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黄色的带有佛像的纸，每张平铺开比手掌大出来许多，诵读时需要洗手焚香，待一张诵读成一摞，然后还要将一摞一摞，一个一个折叠成小舟或者元宝的形状。从腊月二十三的小年，灶爷“上天言好事，遇事说吉祥”开始，外婆的嘴里先前听不懂的经文，就成了“老天保佑，子孙平安，富贵吉祥”之类的俗话，如此这般能持续一个正月。
　　 为迎接年三十祖宗回家和子孙团圆，家家户户必须经过大面积守望整顿清理，打扫、清洗，挨个屋子里里外外除垢过后，发面、和面，蒸馒头，待黄灿灿的烤馍和金黄色的大麻花端上案头，即使是破旧不堪的，耷拉低眉的小土屋也会在请祖先回家的过程和仪式感里，重新焕发青春。
　　 外婆有八个子女，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月，我很难想象一大家子人，是如何在外婆煤油灯下的缝缝补补里度过难关的；甚至不敢想象四十岁生下小姨的她如何一边照看女儿，抱着孙儿；她又是如何在刚吃饱肚子的年月，送一个个孩子进学堂，努力读书识字。甚至，外婆的母亲去世早，还有弟弟妹妹不得不关照，外婆的身上注定背负着许多。
　　 那时候母亲很忙，但总是抽空帮外婆折叠诵读好的经文。到年关的时候，还会把外婆分配给各个孩子的礼品带回来。母亲将经文毕恭毕敬摆上案桌，也会特意留一部分给邻村的李大娘。守寡很多年的她，几乎断了跟村里人的来往，唯一的儿子当年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结果四年后回来却疯了。她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我不知道李大娘的心结是如何打开的，只知道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大娘先成了外婆的徒弟，后来成了我们家整个腊月的常客。从制作农家土豆粉、土豆面，到和面、做烤馍，腌制酸菜。十二月是女人们大显身手的好时节，冬日漫长而又慵懒，北方的天空也异常高远，地锅柴火烧得旺旺的，牛粪和麦秸杆不仅是上好的肥料，烧炕和烧地锅都超级棒。当时未出嫁的六姨坐在灶火前，拉着风箱，是萧瑟冬季，北方矮屋里最靓丽的颜色，李大娘和村里的几个女人们围坐在一起蒸煮烤炸，说笑着美好的青春时，久违的笑容已经变得轻松起来。
　　 如期而至的大年三十，劈哩叭啦的鞭炮声叫醒村庄，祷告在繁琐的过程开始了。烧香，磕头从下午六点开始，每隔三个小时进行一次，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零点的钟声敲响，好像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步骤结束后，年年有余的期盼也会拉开序幕。而让我和弟弟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每次一轮的祭祀完成后，我们可以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一些供桌上自带光环的食物。带不带光环那是母亲的臆想，我们的注意力全在平日里见不到的糖果，点心上。好吃的必然深意都在各自心里不言而喻。
　　 木鱼声停止，《金刚经》的诵读结束。我看见许多身着青砖色衣袍的僧人和俗家弟子一个一个从大殿里走出来。阳光轻快的光圈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径直的从头顶一一拂动下来。我带着孩子进了正殿，四岁的稚子已经学着大人的模样磕头作揖，而我看着投影仪上面的《金刚经》却神情恍惚。上面的许多字，我都不识，视线不觉间已模糊。我不敢想象不识字外婆，那些依瓢画葫芦的字，是如何一个字一个字誊抄。我甚至无法想象上地干活、下地料理家务，成天忙得团团转的一个劳动妇女，如何将一件繁琐的事情做的让人心生叹服。那么多纷杂的生活，而却必须因为一件神圣的使命而特意做着精心的安排，人生不就是为一个重要的日子守着、盼着、支撑着。
　　 此时此刻站在偌大的佛堂，我是为正月初一的烧香拜佛的履职而来吗？好像不是，我只是特意为许多年前外婆所履职的一份仪式感和一种习惯而来。我回想起，她等着小年拜谢灶王爷，等到年三十拜谢各位神仙和祖先，然后必须要在大年初一起个大早去庙里对着大神、小神，一一跪拜烧香叩头。我已记不清母亲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每场祭祀和祷告的真实意义，只是觉得小时候母亲和父亲为过年，磕头作揖实在有点劳心费力。同样劳心费力的还有外婆。不知道那时候她抄写，念经，每天需要完成多少的任务量才够完成为新年一场仪式的诵读和经文。那些黄色的纸，只是寻常的普通话原本没有佛像，可那一个个小小的佛，是用模板一个个印上去的。边边齐整，角角整洁，那些外婆不认识的般若波罗蜜，是从心眼里流淌出来的，带着天然的魔力，甚至带着苦日子里外婆对好生活的希冀和祝福。
　　 为了完成这一项非比寻常的任务，外婆调动了许多身边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眼缘，但凡愿意抄写的，都被外婆调动了来。我记得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外公当年走南闯北成了当地最早做生意的人，每隔一段时间要要外地进货，外婆仗着“管家婆”的身份，明里暗里给村里村外，家里家外的人给了不少周济。外婆很早就皈依了佛教，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她经常周身浮肿，四肢酸痛，但就在病痛折磨的日子里，外婆依旧在农忙和料理完家务后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抄经、念经。话语不多的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裤，眼睛微微睁开又半闭着，坐在床沿上，将一个竹编的箩筐放在腿上，煞有介事的诵读。佛学是什么，我不懂，但我知道，外婆也许是天底下心最善良的人。她见不得人哭，见不得旁人日子苦，正是因为对苦难有深深的理解和体验，所以外婆才会在点灯熬油的人生履职中，拼尽全力，用一点点的平凡，日复一日的坚持，虔诚于对生活和生命的美好渴望。
　　 我或许也不懂生活，就像我不懂外婆，不懂抄写佛经原来并非举重若轻的事，也如我不懂从小到大我们每年的新衣服和糖果糕点，外婆偷偷塞进了多少的虔诚的祷告和祝福。
　　 而今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好几年了，先前的怀念和追忆的情绪好似也淡了许多。那些关于抄写经文和过年期间“煞有介事”繁琐的故事一直在我心里盘踞，每每想起，就会想起外婆，想起不识字的外婆对经文的虔诚和对生活的一丝不苟。我曾问过母亲，外婆近乎“繁琐”新年祷告是来自于佛的召唤，还是源于对祖先遵制的一丝不苟。好像记得母亲说，外婆的外婆坐化了。一种灵魂的一脉相承，必须有人传承。这种带有玄幻色彩的故事，与其说是教化人向善，不如说是世世代代潜移默化的继承和传承。
　　 正如我此时，我不经意看到经文，看到佛像，甚至路过一个僧人，一阵清风，都会不自觉想起外婆，想起那一段有点灰沉沉却也每天异常被幸福鼓舞着，温暖包围着喜悦的贫寒季节。
　　 冥冥之中，外婆去了，却也留下了和我们相逢的最平凡的方式。或许世间最好的相遇，不仅仅长久的陪伴，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不自觉培植，当一代代人离去，留给了下一代不自觉的敬畏和追思，也就留下了世间有关虔诚的印记，这些点滴的影子即使化不了高山流水，也会揉进我们的心里眼里，将遇见的山山水水当作生命认知解读的仪式，开启认知和新生。
　　 写给外婆，愿她在天堂一切都好。
　　
　　 小九2019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