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窦建民这个人，朱寨人无不啧啧称赞，他岳父朱老汉心里却窝着一团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这块心病只有女婿能治，偏偏这头倔驴啥事都好商量唯独这事不肯妥协。
　　 朱老汉原来也是儿女双全的人，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03年的夏天，24岁的儿子在白沙水库救人时不幸溺亡，儿媳妇拿掉了已经五个月的胎儿拍屁股走人，闺女朱小燕已定于春节前出阁，眼看朱家就要西山日暮，当时还在部队服役的未来女婿窦建民主动请缨，退伍后就入赘过来照顾岳父母。建民兄弟两个，上面有哥，亲家也没有陈旧的封建思想，欣然应允，新时代新风貌，只要两孩子高兴咋办都中，两家离得又不远，将来孩子姓了朱也无所谓。朱老汉心里那个美呀，感觉祖坟都冒青烟了。
　　 女婿上门的第二年，小燕就生了个闺女，家里热闹了许多。朱老汉的火就是随着孙女的个头长大的，一直不见两人要二胎，一提这事建民还发火，“我好歹也是退伍军人，怎能跟国家政策叫板儿呢。”近几年二胎政策放开了，有的地方甚至鼓励生二胎，女婿又有了新托辞，“破上命生孩子不值当，别没事找事”，还用一句“再烦我就收拾东西回俺家去”做了结，你说朱老汉能不生气吗？也就能这样拿捏我，亲家也支持要二胎的，瞅瞅谁家不是孩子俩三，你家孩子势单力孤将来啥事都不好办呐，又不是条件不允许家里养不起，我朱家想添丁进口咋就这么难哩？当年媳妇走家里东西让她随便拉，还送了辆自行车让她出去找活儿干，我没干啥缺德事啊。孙女上中学住校后家里就鲜有生气了，就这样认命了吗？
　　 风水轮流转，今日是我家！这天朱老汉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小燕意外怀孕了。她还没敢给建民说，十多年都没说服他，这回突然怀上了，他会啥反应啥态度，会不会拒绝接受这孩子？这回孩子可是在我闺女肚里，我就是破上老命也要保住这孩子，左思右想心里还是不踏实，示意老伴打电话邀亲家母过来住段时间。
　　 窦母放下电话提着鸡子鸡蛋飞快赶到，“燕儿啊，我太开心啦，老天爷都在帮助咱们啊，不过这事还得你去说，那臭脾气说一不二的，发火倒很有可能，别怕！让他摔让他砸，回头妈给你买新的。他要动粗，你就喊，我们都听着哩，我就不信咱们降不住他。”
　　 “他要乐意接受，及时发微信，免得大家担心。”朱母提醒道。
　　 建民这个人能吃苦，又踏实能干，这些年家里的生活水平是蒸蒸日上。先是出去打了两年工，有了积蓄后组织了合伙人，引进了粉条加工的新工艺设备，旮旮旯旯的荒地上，他都鼓动乡亲们去栽上易活好养的红薯秧，秋后由他收购果实加工成红薯粉条去卖。乡亲们说姓窦的当过兵想法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能站在大家的利益上考虑问题，听他的没错。建民不负众望，盈利后又号召大家架桥铺路，整治荒山，家家都能看到致富路，其中禹县纯红薯粉条最受欢迎，现在正是鲜红薯打粉的时候，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跟预料的一样，“啪嚓”一声，很清脆，玻璃杯掉地上的声音，接着什么木器擦着地板飞出去撞到墙上，倒下，像是那把椅子。建民慌恐不安地嚷嚷，“怎么会这样？不能这样，说好的只要一个娃，不能出尔反尔，不能说话不算话。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找事，这就是没事找事。这回恁都高兴了吧？高兴，高兴，大家都高兴，真高兴。”卧室的门“咣当”一声，厨房的门“咣当”一声，这是去厨房找吃的了，虽然感觉莫名其妙，三个听声的人还是舒了一口气。
　　 一提生孩子窦建民就发怵，仿佛被恐惧、担忧和焦躁突然袭击，心脏怦怦乱跳，害怕得恨不能将身体缩成一团，变成一块没有知觉的红薯再被埋进土里。不记得那个雨夜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只知道女儿的出生时间是八点十分。腰直不起来了，耳边是小燕的哀嚎，眼前的泥沙一铲铲不停地在飞，再后来，潮湿的衣服裹在身上，嘴巴不由自主地上下呱嗒，肿胀的双手死死掌握粘满血迹的三轮车把，泥浆飞溅，一盏孤灯突突突地穿过漆黑冷寂的夜。
　　 05年的深秋，农历的十月初三，三四点的光景，小燕有了要生产的迹象。岳母病了，岳父要照顾她，他一个人开着农用三轮车送老婆去医院，三十多里的山路虽然蜿蜒起伏，但也铺了柏油，个把小时足用，他却用了三个多小时。因为连日阴雨，有段路被坡上滑下来的泥土埋住了，暂时不会有危险，但这是必经之路，绕不过去的，就是叫了救护车也不能飞过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找谁来帮忙呢，村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大都外出务工，看来手机那玩意不仅可以炫富还可以救急，可是他没有。拐回去把老婆交给接生婆，如果碰上危险恐怕就回天乏术了。三轮车上，用细竹竿撑起的塑料棚下，小燕正痛苦呻吟，那叫声和着哗啦啦的雨声在空旷的丘陵间回旋飘荡，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没时间了，山里人必须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和勇气，三轮车底板烂了，他找了几块木板垫着，现在用上了。
　　 啊，一声长啸，他疯狂地冲过去，弓着腰用木板铲起碎石泥沙使劲甩出去。那滩泥看上去不大，却是越铲越多，不是被谁施了魔咒，也不是老天爷故意为难他，下面铲空了上面的自然会落下，这是他窦建民必须排除的障碍。一番拼搏后已是汗流浃背，再往前走，又有一处泥流在等着他，先后三处，至始至终，没有遇到一个路人。
　　 等他把车开到镇上，天黑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虽然穿着雨衣雨鞋还是感觉不到一点儿干爽。雨停了，寒气袭人，街上早已关门闭户。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值班大夫问过情况，办过手续，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妇产科医生的电话，“是头胎不假，一路颠簸，怕是等不到明天了。”
　　 被电话请来的女医生扭着肥胖的身体一脸黑线，奶奶啊您总算来了，她看看推车上喘着粗气的孕妇，对毕恭毕敬的丈夫翻了个白眼，“女人生孩子，到了时间骨盆就会打开，婴儿自然娩出。给老婆脱裤子你都不会呀！”建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去退小燕的裤子，随之出现的胯间之物令他眼前一黑，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有惊无险！生产顺利，母子平安。胖医生麻利地处理好，交代了相关注意事项。
　　 女儿的哭声唤醒了他，并激发了他的斗志，想到天亮之前老婆只能喝上红糖水，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带她们离开，尽管他已经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精神恍惚，在部队喊了两年的保家卫国，如果连口热饭都给老婆弄不来，还算什么男人？临行前，他去值班室借了把铁锹放在三轮车上。
　　 所幸回来的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畅通无阻。
　　 红糖水好是好，至少也得磕两鸡蛋对不对？光喝水又不挡饥。他这样想着，鬼使神差也这样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糖荷包蛋做成了，稳定稳定情绪，给老婆端过去，老婆辛苦了。
　　 “燕儿，来，趁热喝了吧。”
　　 小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看他，看看鸡蛋，再看看那褐红色的液体，懵，“你啥意思？我不喝。”泪水却不争气地涌出来，“我也不是为了我自个儿，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把他拿掉。”
　　 “啥？谁让你拿掉啦？既然怀上了，咱就有责任好生养着。”
　　 “那你刚才发恁大火干啥？”
　　 “一时没忍住，我太激动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我都不相信是真的，这等好事咱居然能碰上，哈哈，咋?我发火又不是冲你，别想歪了。”
　　 “那你冲谁？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叫老人都跟着担惊受怕，还有你妈。”
　　 “我妈来了？我去看看。”建民放下碗拔腿就要往外溜。
　　 “站住。”小燕晃晃手中的手机，“都几点啦？跟我说清楚就行了，你那一脖子犟筋害得一家人等了将近十四年啊，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我是不是就没机会再当妈了，你安的啥心？你说你到底咋想的？”
　　 “说实话，我不是不想要二娃，而是怕你生孩子，贼怕！简直是要命。”建民挠挠头，低声说“我想，我是被你上次生产给吓坏了，给老婆脱裤子我都不会。”
　　 “扑哧”一声小燕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个憨头啊。”
　　 继而，她又哭了，哭得很痛快很开心，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