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友友(小说)
福州城内城外多山,故别号三山。其东面横亘着鼓宦山脉,其中一段被唤作鼓岭,海拔有800多米,时常云雾袅袅,又由于受海风的吹拂,夏天尤为阴凉,是福州城不可多得的避暑胜地。鸦片战争满清战败后,清朝政府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福州被列为通商口岸。福州的仓山一带陆续被西方列强驻扎,他们倾销商品,传教、办学、办医。当时,在福州的外国领事、传教士以及当地的富豪,便开始在鼓岭修筑自己的避暑庄园。夏天一到,他们便一窝蜂地上山度假,鼓岭便成为非常热闹而繁荣的小集镇。
到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夏天,鼓岭教堂的门打开了,游泳池开放了,网球场的青草也被镰刀割得整齐划一,制作豆腐坊也开始忙碌;甚至小型的电影院、俱乐部也出现了。这给以郭姓为主的鼓岭居民带来了希望,贫苦的生活有了转机。
梓仔是爷爷抱养回来的弃婴,他爷爷的祖辈清末年间逃荒来到这里,便在此安家落户成了住民。他们一家靠开垦菜园子生活,但维持家里绝大部分生计的却是靠夏天开个杂货铺,做点小生意赚来的。
爷爷年轻的时候,曾在山下塔头街的文明书局李老板那打短工。他诚实、勤劳深得老板喜欢,每年清明至端午期间,大多会被老板叫来,帮助扫墓除草、整理花坛,特别是临近端午时,需要把一楼的书籍搬到阁楼去。因为每逢这个季节穿城而过的闽江会发大水,水漫福州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等大水退去,再把一摞摞的图书搬回一楼,爷爷便会告辞,回鼓岭料理他的菜园子和夏天临时开张的杂货铺。
年复一年,爷爷与李老板家的丫鬟对上了眼,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精明的老板的。好在丫鬟年纪已大,又天生落下个跛脚的毛病,就顺水做了个人情,于是在一年的端午过后丫鬟便跟着爷爷上了鼓岭,成了梓仔的奶奶。
这对夫妻相敬如宾,日子过得贫困但很温馨,只是爷爷年过半百了,奶奶也过了生育的年纪尚未得子,于是便在北峰山里抱养了一个男婴做孙子。梓仔长到十四岁,很是聪明伶俐,爷爷便带着他下山去塔头街的“魏半街”办货,一来二去梓仔就熟悉办货的环节,尤其是结账梓仔比爷爷强多了,很快如果进的货不多,爷爷便让他独自成行了。
“魏半街”顾名思义就是魏姓家族开的比较有规模的干鲜食品批发零售市场。这其中的店家养了几条满身裹着黑黝黝颜色,短短尾巴的洋狗。有一次,梓仔在杂酱铺的门口,看见魏家少爷用脚推搡着一只小狗,还不时喊着“友友”的号令,于是每逢梓仔来到杂酱铺,见到那只小狗都很友善,小心翼翼地叫着:“友友、友友”,起初是怕狗见他陌生,咬他,渐渐地他喜欢上它,后来他和它便成了好朋友了。
这一天,梓仔天不亮就下山办货,到晌午就返回了。当走到一个叫乃乃坪地方歇脚时,才发现友友竟在他后面,摇尾乞怜地向他撒娇。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犹豫了好一会,只得捡起地上石子装作生气的样子赶它。又往上走了不少台阶,往后一看,友友又战战兢兢地从树丛中探出头。友友的跟随显然干扰了梓仔驮货步行速度,原本申时可以到达的,这天却到了黄昏才赶到家。
友友跟到梓仔的家里,绝不像一个陌生的新客。对爷爷奶奶一见如故,非常亲昵,这使得爷爷的话语有了倾向:“这狗要是还给魏半街,他们一定多了疑心,认为我们有涉拐的嫌疑。”
奶奶虽然舍不得,但觉得一家人没有存心偷狗,心里很是不安,把狗给主人送回,是唯一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奶奶采摘园子里的嗨菜、佛手瓜,叫爷爷送还友友的同时,给老东家文明书局李老板送去自己种的蔬菜。谁料爷爷要出发的时候,却找不到友友。一家三口把家里家外找了个遍,也不见它的踪迹。奶奶失望着呢喃:“或许从原路返回,找自己的家去了。”
夜里时分,坐在门外抽旱烟的爷爷借着明月,看见友友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蹲在他的脚旁。一旁晾晒衣服的奶奶看见不再说什么,友友成了家里的一员。
这年的中秋节过后,文明书局的李老板便招梓仔来店里学做会计。李老板的儿子是学财经的,可他喜欢摩登时髦的活,不喜欢帮他爹算书局的账。他愿意尽快教会梓仔,让他顶替算账的活,他好腾出时间,拍照呀、跳舞呀什么的。梓仔学得很快,用不了三五个月,便能娴熟地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山上的爷爷奶奶,有了友友的陪伴也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些许安慰。奶奶腿脚不灵活,每天上菜园子劳作,友友总是走在前面,遇到凹凸不平的路面或是潮湿积水的地方,它便止步不前转回头,提醒奶奶好做好准备。到了冬天,爷爷闲暇时会背着土枪去打猎,友友便会紧随其后,捡回击中的鹧鸪什么的。
到了1938年,日寇铁蹄践踏东南沿海,省会福州危在旦夕,福建省政府经过民国中央行政院批准内迁戴云山脉的永安,大量政府机关、企事业、学校持续跟进。文明书局鉴于跟省政府有业务往来,也随迁永安,落脚于乡野的虾蛤村。梓仔原本舍不得离开爷爷奶奶,但爷爷奶奶自然坚决让孙子去躲避战乱,还能学到本事的后方。
熬到1941年的4月,日寇终究还是攻打了福州,马尾要塞司令李世甲奉命率陆战队撤出战斗,经过鼓岭时爷爷为自己的队伍做向导,一路向西。临近傍晚,撤退的部队突然和日军在降虎寨发生激战。在家的奶奶仿佛听到了枪炮声,挨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坐在凳子上的奶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蹭她的脸,点亮油灯一看,原来是白天跟着爷爷的友友回来了。奶奶见友友身上绑着布条,是爷爷从自己的衣裳上撕下的,上面用黑炭写着:“我已安全,向大目溪方向。”奶奶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爷爷到了夏天还没有回来,附近一所别墅是文明书局李老板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大夫的,奶奶便到李大夫家里帮助做做卫生,顺便干点农活。李大夫留过洋,是城内于山下协和医院的内科大夫,每年六到八月家里的母亲、小孩会在鼓岭度夏避暑。恰巧李大夫家里也养着一只与友友相同品种的母狗,李大夫见友友血统纯正,很是欢喜。于是友友便于异性的同类混熟了,整天在园子里跳跃、翻滚、直立、蹲伏。到了晚上,奶奶坐在自己的柴屋前,友友就会蹲在奶奶的面前,仰望着她。奶奶便说起小时候的一些零星记忆,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往事,友友似乎能听懂奶奶的自言自语,甚至个别时候,奶奶哼起:“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能渡,娘子撑船来接郎……”友友也会跟着哼哼起来。
几个月后,日寇驻扎在福州的部队出于战事考量如退潮般离开福州,爷爷几乎尾随撤出日军的步伐赶回来了。在闽清白樟住了一段的爷爷身体大不如从前,先是咳嗽,后发展到吐血。奶奶找了郎中,吃了几副偏方,也不见好转。此刻虽已过了夏天,但幸好李大夫要移民南洋,偶尔带着朋友来鼓岭看需要变卖的房产,请他诊断,确定为肺结核,需要一种进口针剂治疗试试。战时,医疗资源都分散到比较安全的地方,现在并没有返回福州。信件不通,各种资金汇票也没办法汇出。无赖之中,奶奶只好央求李大夫想想办法。李大夫先是含糊其辞,继而推脱。
奶奶身边的友友仿佛知晓了这一切,竟然蹲下身不停地朝李大夫跪拜作揖,还衔着他的裤脚不让他离开。李大夫怜悯加感动,答应想办法弄几只针剂,并通过守城的部队的关系,给远在永安乡村的文明书局发电报,告知梓仔家里爷爷生病的事。
梓仔日夜兼程的赶回来了,药也买到了,可爷爷的肺病已经发展到难以治愈的程度。爷爷病重期间,友友一步都不离开,一直蛰伏在床下。爷爷去世那一段,友友像个无助的孤魂,昼夜昏昏沉沉,毫无生趣,家人无论如何搭理它,也得不到反应。
虽然福州又面临着日寇第二次沦陷的危险,但梓仔决定不再去永安后方,一则他认定日寇已是秋后的蚂蚱,横行不了很久的,再则失去爷爷的奶奶需要他的照顾。好在文明书局也需要有人留守福州,梓仔有了去处,索性安下心来,穿梭于鼓岭和山下之间,既照顾奶奶,也照顾文明书局留在福州及周边的业务。
长期的战争给东南沿海带来的了灾难,陆海封锁、工厂停产,鼠役、霍乱等瘟疫不断,加上天工不作美,粮食减产,食物价格飙升,导致长时间饥荒。这天下半夜,三头饿坏的野猪闯进了奶奶的菜园里,那里的番薯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跟往常一样,面对强于自己的敌人,鼓岭家养的狗立即联合起来围住野猪,歇斯底里的吼叫,来唤醒沉睡的村民起来驱赶不速之客。但这次友友有点异常,它见野猪践踏奶奶精心养护的菜园,居然冲进野猪群中,死死咬住一只野猪的尾巴,哪怕被野猪撞得遍体鳞伤也不放弃。
追赶出来的村民们用锄头、铁铲赶跑了野猪,其中的一只被猎户的短刀刺中喉咙,成了村民的收获。第二天,鼓岭宗祠前的晒谷场上垒起炉灶,架起大锅,大家过节般分享这难得的美味。奄奄一息的友友瘫在奶奶的床上,任凭猪肉的香味在风中飘荡,任凭狗伙伴们淋漓畅快地撕咬着骨头。
在奶奶精心的呵护下,友友保住了性命,皮伤渐渐愈合了,但骨伤使它无法站立。梓仔把它抱到城南烟台山圣公会约翰堂附近的林氏正骨医所去看。捋着银白胡须的林老医生先是诧异:这年头,就连人躺在街头都没人料理,怎么还有人给狗看病的?梓仔流着泪,央求着大夫。医者仁心就给治疗了,还配了药。反复多次,友友终于可以站立起来,可走起路来有点拐。
时针指向1945年的5月,福州光复了,文明书局总部从永安迁回福州,梓仔被李老板任命为二掌柜。为了更好的照顾奶奶,他在塔头街附近的琯尾街购买了房产。这天,天蒙蒙亮,鼓岭山道上,便见梓仔搀扶着跛脚的奶奶缓缓地向山下迈去,而瘦骨嶙峋的友友正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