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樟木箱子(小说)
一、
下午两点左右,正是农村吃午饭和歇息的时候。下乡知青张战林所在的大院里,弥漫着一种烟火的气息。经过一个上午长长的劳作,各家社员灶屋的烟囱里,都升起了炊烟。
院子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正玩着猜中指的游戏,等着母亲唤自己回家吃饭;农民家散养的鸡鸭此刻也从外面回来了,都在自家门前转着,和那些看家狗一起,期待着主人能给一些吃食。就算没有粮食给它们,但端着碗在外面吃包的孩子们,掉在地上的饭粒还是有的。
麦收已过,田里的秧苗正在拔节,相比于前些日子,这段时间就是做一些田间管理,是比较轻闲的时候。
张战林下意识地看了下外面,又把门开得更大了些,怕被风给吹开,还用一根长条凳子把门抵上。做好了这些,才小心地将忙碌了一个上午,此刻才得到片刻清闲的女知青林雅虹从里屋叫了出来。
其实,他也知道,林雅虹来的时候,好多社员都看到了,有几个年轻人还朝他意味深长地笑着,他就朝那些人扬了扬胳膊,作着驱赶的姿式,任他们笑着去了。
时光虽然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但这偏僻山乡依然对男女之类的事情很敏感,特别是男女知青之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呢。
林雅虹来过几次了,他给社员们解释过,那只是他的同班同学,不是女朋友,可那些人还是对她的到来表示出特别的兴趣。张战林把门大打开,那意思就是要告诉大家,你们尽可以看好了,我和林雅虹之间就是普通的同学,一点秘密都没有。这与他平常一回到家就关门的情形大相径庭。但只要能堵住那些人的嘴,他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堂屋的那张八仙桌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他特地把几个干红辣椒切得碎碎的,用油酥了,还加了些社员给的酸青菜,一些煮进了面里,为了更好吃一些,他还放了些从家里带来的酱油和味精。
“不好意思哈,没有啥好吃的,只有将就吃点了……”张战林对林雅虹说。
“这还不好了呀?我们平时哪吃得到面条嘛!”林雅虹说道,把碗里的面抖均,尝了下:“味道不错!”就开始吃了起来。给张战林洗了一上午的衣服和被套、床单等,她还真的是饿了。
张战林笑了笑,也吃起了饭来。
在林雅虹给他洗那一大堆换下来的床单、被套和衣服时,他多少有些尴尬地守在那个池塘边,一边和林雅虹说着话一边看她麻利地洗着。这些物品换下来足有十来天了,本来是想等着大姐来这儿看他的时候给他洗的,但大姐却被单位派出去出差了,只好堆在了那里。床单什么的还无所谓,但衣服却不能不洗,他的衣服在知青中算多的了,但也只有三套,再不洗就没有换的了。他正想着要是家里的人再不来看他,他就张落着自己来洗的时候,林雅虹却出现在面前。
读高中时,他和林雅虹是一个班的。下乡的时候,两人又乘的是同一辆车。车上的知青按下乡的远近,一路都在离去,最近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当他们一起走上通往各自插队的生产队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两人是分得离场镇最远的。他们所在的生产队都派出了社员来接他们,帮他们拿行李。林雅虹的东西不多,那是知青的标配:除了打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装着洗漱用品的网兜外,就是一个小藤箱了。张战林没有带藤箱,而是带着个樟木箱子,足有林雅虹的小藤箱的四、五个那么大,都能叫它柜子了。为了便于走山路,由两个社员抬着。张战林见林雅虹的目光落在了那箱子上,赶紧解释:那就是他父亲单位的一种产品包装箱,是用来放衣服和书籍的。用砖头再垫一下,还能当个小桌子使用,方便。那时,林雅虹只是一笑。
林雅虹去的地方和张战林在一个公社,但不在一个大队。那里也设了一个知青点,是女知青点,点上的成员正陆续到达。
本来,张战林是应该到设在第三生产队的本大队知青点落户的,他也做好了与几个本来就认识男青年相处的准备,但这一切,都在母亲与大姐的干预下改变了。他知道,母亲和大姐都是为了他好。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是在无微不至关怀中长大的,二十岁的人了,没有洗过衣服,也没有煮过饭。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自从得知自己必须要下乡的那一刻起,他的那颗心就悬了起来,不知该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生活。还好,知青办的领导告诉他,他去的那儿是一个点,包括他一共有四个人,现在已经有一个知青早他们半年下到那里了。而与张战林一起分到那里的,他也认识,虽然不全是一个班的,但平日里也是打着招呼的,这总比一个都不认识的好。
但父母,特别是大姐却不同意他到知青点去。母亲说:“我们是干部家庭,你爸是地区冷冻厂的书记,文化大革命查得那么严,都没有查到他有啥问题,正宗的‘三八’式老干部,条件比那些小市民好得多,你和他们在一起,家里怎么照顾你呢?”
“是呀,妈说得对,”大姐接过了话头,“不说别的,就说吃吧,家里给你带点好吃,你说你是给他们吃呢还是不给呢?还有,农村生活苦,你要是想改善一下,弄点肉炖汤什么的,又该怎么办?家里照顾你,那是理所应当,但没有义务把他们也管起来呀……”
“这……”
“我都问了,一个知青点在农村就是一个集体户,到时都要自己开伙,在一个锅里吃饭。你去了那里,家里怎么照顾得了你?”
“可是,可是,我又没有煮过饭,一个人在一边,怎么办呀?”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几丝哭韵。
“这不还有几个月嘛,我们给你突击训练。”比他足足大了一轮的大姐说,“其实,煮饭什么的并不可怕。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了。你那大外甥都会下面煮稀饭,你学不会?”
“还有洗衣服呢,我也没有洗过……”
“正因为你没有洗过,所以就更不能去集体户。”妈妈说道,“你姐都问了,点上都是些儿娃子,难道你指望人家帮你洗?不麻烦你就烧高香了!”
“洗衣服呢,我们慢慢学。你一人在一边,我会经常抽空去看你的。大的东西,你换下来就放在那里,我去给你洗。还有你二哥,他也可以去的。我们还会拜托生产队的人,这个你尽管放心好了。”
“就是,你冰雪聪明,洗衣服这种事情,还不是小事一桩么?”母亲也安慰他,但那声音却是哽咽的。
其实,他也知道,父母和大姐不让他去知青点,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便于今后的上调回城。现在的人们都精,都会打点那些基层领导,到时候回城指标少,那得有多大的竞争呀。
于是,在母亲和大姐的张落下,在最后的关头,他被从知青点中抽了出来,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那天,在区上那家条件最好的饭馆中,那桌丰盛的午宴上,母亲和大姐一起,将他要去的大队书记、大队长和生产队的主要领导都请到了,不光是酒醉饭饱,每人还给了一条大前门香烟。这才有了他被安排在这个大院的两大间公房里居住的事情,也才有了社员对他的那种关注。
二、
院子里,刚晾出去的被套、衣物随着夏风的轻抚微微荡漾着,屋子里面,两位年轻正享用着自己的午餐。
本来,张战林是想从昨天才打开的红烧肉罐头里拿出几块来吃的,在他的那口其貌不扬的樟木箱中,一公斤装的红烧肉罐头足足还有七、八听。由于父亲的原因,在他们家里,各种肉食罐头一直都没有断过。在家里时,他都吃得发腻了。下乡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带了十听来。还别说,在家里根本不想吃的红烧肉罐头,来到乡下就成了美味,有了这些罐头的支撑,让他的日子变得并不那难过。上个月他回家,家里又给他补了仓,尽管他消耗得也不少,但那樟木箱子里始终保持着七、八听的水平。
正如母亲和大姐讲的那样,煮饭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经过突击训练,他已经掌握了日常饮食的做法。下面条,煮干饭、稀饭都不在话下。那些一公斤装的罐头每听都有八大块猪肉,肥瘦相间,味道别致,拿出两块来,蒸热就行。只是要防着那味儿飘出去就行了。这也让他养成了回家就关门的习惯。
把罐头拿出来与林雅虹分享的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大姐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响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生活开得这么好,包括生产队的干部在内。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一来会引来那些爱到处串队的知青的觊觎,说不定会不请自来,逼着你请客;二来会在社员中造成极不好的影响,会说你这个知青生活特殊,平常的日子都有肉吃,那是会影响自己的上调,继而影响到前途的。为了将来,也只好委曲林雅虹了。再说,他内心里对林雅虹没有那种恋爱的感觉。她不是张战林喜欢的那种类型,张战林喜欢的是贤淑的女子,而林雅虹似乎张扬了些。还有,她家的成份太高了,“工商业兼地主”,在现今这个年代,还不知会在这乡下待到什么时候呢。他可不愿意在这里混成老知青。
“怎么啦,你怎么不吃呀?是不舒服么?”林雅虹坐在对面的张战林夹着一筷子面却不吃,以为他不舒服,赶紧问了一句。
“没有没有。可能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头有些疼而已。”
“哦,这样呀,那等会儿你好好睡一觉。今天下午就不要出工了。”林雅虹说。
“那怎么行呀,我怎么着也得要陪下你呀。”张战林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来,下意识地看了那口箱子一眼。
“我得走。”林雅虹并不觉察到张战林情绪上的变化,“今天晚上,我们要排练节目。公社汇演点了我们队的名。队长就把这事交给我了。”
“那是,读书时你就是文艺骨干,演出的事,非你莫属……”
“你不一样呀,二胡拉得那叫个溜,歌也唱得好。这次时间仓促,下次,一定要听你拉几曲。”
张战林的脸微微一红,说道:“一定,下次一次好好拉上几曲……”
把林雅虹送到通往她所在大队的路口,张战林走了回来,本打算再回家一趟检查下自己的门窗的,无奈正遇上队长带着大伙儿朝田里去,一个年轻人招呼了他一声,他只好走了过去,加入到了给稻田的中耕管理的行列中。
中耕管理,在这里叫“薅秧”。需要用赤着的脚拱进稀泥里,给秧苗松土,以增加泥土的透气性,还要除去稻田里的杂草。
人们一字儿排开,一边劳作着,一边天南海北地吹着牛。
张战林选了个靠田边的位置,这里离田埂近,方便上来。在他身旁的是回乡青年小黄。
“朋友来了怎么不多留人家耍两天?刚帮你洗了那么多衣物就把人家打发走了,你这人也太不丈义了……”小黄这样说了他一句。
张战林瞪了他一眼,说道:“首先我得纠正你一句,我们是同学,普通的同学而已。不是你说的那种朋友。其次,我得要告诉你,人家晚上还有事,要回去排练节目。”
“我知道是你们是同学,慢慢发展嘛,怎么样,就没有煮点好吃的款待人家?”
“煮了呀,下的面。”
“哦,不过,以你张知青的身份,应该请人家吃顿肉才行。”
“吃肉?我也想,但这不年不节的,肉从何来呀?”张战林把手里握着的一把杂草抛到田埂上,躲避着小黄的目光。
“我才不信。别人都在说你身上经常都有股‘猪嘎嘎’味儿!”
“哪个说的,造谣!完全是打胡乱说。我还是上个月回家吃了点肉,那‘猪嘎嘎’再香,也不可能香这么久嘛。”张战林一听这话急了,停下了脚上薅秧的动作,把胳膊伸给小黄闻。
小黄却笑着说:“看你这人嘛,开个玩笑都开不起,给你说起耍的,看把你急得,脸都白了……”
“这种玩笑开不得。知青下乡来就是要和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要与大家同甘苦,共命运,我哪能搞特殊嘛……你这玩笑不是害我吗……”
话虽这么说,张战林还是怕被这个爱说笑的小伙子看出或闻出点什么。毕竟昨天他的确是吃了肉的,那猪肉的香味儿沾在衣服上了也有可能。于是,在薅第二块田的时候,他就故意拉后了几步,在人们的后面薅起秧来。
三、
晚上收工回到家,天已经黑下来了。张战林小心地将门关上,又把在农村很少见到的窗帘也拉上了,直到确信外面一点都看不到自己屋里的情况后,这才把以前放在堂屋的那口樟木箱子搬到了里屋。开始时他将箱子放在床下,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力拖了出来,放在自己的床边上。这样不仅可以在上面放点书、茶缸什么的,还能一睁开眼睛就看得到它。
对于他来说,这口樟木箱子就是他的全部,那里面不光有他的换洗衣服,有能够解馋的红烧肉罐头,还一百多元现金。这在当下可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二级工三到四个月的工资了。这些钱还是他下乡的时候,父母和哥哥、姐姐给他的。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一下子就下了乡,这种反差也太大了。作为父母和家庭的其他成员来说,既然无法改变他必须要下乡这个事实,那么多给他点钱就成了宽慰自己鼓励他本人的一种最好办法了。手里有钱,就可以随时买到吃的,也可以在想家的时候买张车票就回家。正是因为这些财富的存在,这才支撑着张战林,让他感到家庭离他并不遥远,父母和哥姐离他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