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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暖】建哥(散文)


作者:铜盆孤雁 举人,4966.7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77发表时间:2020-02-27 17: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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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腊月二十九一早,七弟就给我打电话说,建哥昨夜里死了,我“哦”了一声,并不感到奇怪,他身体不好,死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没想到,竟然死在年关。
   离过年还差一天,建哥在年内肯定是埋不出去了,大家在忙着过年,就是去吊唁的人也肯定不多,不是至亲的人,人们会绕着走,不吉利啊。
   更为奇葩的事情是到了新年初一那天,国家开始总动员,要求每家每户关门闭户,所有的人都不要外出,不要聚会,不要聚餐,人人进入到抗疫之中。
   今天已经是皇历二月初五了,这情形一点也没改观,大家还是禁足禁聚,三十几天了,什么时候解禁,似乎也是遥遥无期。这段日子里,我也经常想起建哥,他的尸体怎么样了,灵柩还停在家里么,应该埋到坟眼里去了吧!城关有个村子,在这抗疫时期,一下子死了三个老人,都是喊几个人喊一辆拖拉机把尸体运到坟山埋掉了事的,建哥能例外么。
   没有吊唁仪式,没有坐夜,没有唱戏做道场,没有几百人参加的宴席葬仪,没有哀歌嚎哭,没有炮竹喧天,建哥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比路上死了一只蚂蚁还不如,路上死了一只蚂蚁,起码还有人会弯下腰来瞧一瞧。
   这样一想,就觉得建哥很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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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哥小时候很得父母亲宠爱,因为他之下的弟弟妹妹总是养不成人,生一个死一个,他却活得很滋润,自然就成了父母亲的宝贝,直到他十一岁后,他母亲又给他生了个弟弟没死掉,他才有了个伴,只不过他还是占着宝贝的宝座不肯放。
   由于娇生惯养,建哥小时候讲话就卷着舌头讲,老是吐音不清,最典型的就是把“四”念成“十”,惹得大家发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孩子王专马虎带了十四个孩子去找马医官赔手,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第二天,老师捉住这些逃学者惩罚,要做检讨,建哥就说“我们今天十十个人去找马医官赔手没找到人”,把一教室人逗得捧腹大笑。
   建哥一点也不会读书,而且也无心读书,我们是一起启蒙的,我小学毕业了,他好像还在读一年级。他不会读书,坐在教室里就一门心事捣乱。那时候,一个教室装了四个年级的学生,每个年级坐一竖排,老师却只有一个,只要老师不是给建哥那个年级上课,他就从桌子底下钻出去,然后悄悄来到老师身后,举着丁公婆在老师脑壳后做挖打状,或者把手从老师胯下伸过来做抠卵状,一教室的学生便抿着嘴在心里笑死了。
   建哥这么顽皮,自然是升不了学的,我去高小读书了,他见到我就不叫我名字,而是叫我“老庚”,我不知道“老庚”是什么意思,我那时还只有十岁,怎么就“老”了呢?拿这个问题去问大人,大人就告诉我说,你和建哥是同一年出生的,所以你们就是老庚。
   从此以后,他只要见了我,总是叫我老庚,我怎么叫他的却记不起来了。
   建哥的顽皮是罕见的,到了晚上,屋场里的孩子们在一起做游戏,孩子王专马虎总是为首,大家也看他的眼色行事,建哥偏不买他的账,总是趁着专马虎不注意时就在他的脑壳上敲一下子,专马虎要大几岁,抓到了建哥就打,建哥一被抓到就求饶,叫专马虎做“爷爷”“祖宗”,专马虎把他放了,刚一撒手,他就在专马虎屁股上拍一巴掌笑着跑了,专马虎就给他定性,说建哥就是个“抓到死的,放了活的”人。
   建哥的父亲叫碧爹,是个乡村理发匠,一天到晚背着个剃头箱子走四方,这手艺看起来也是辛苦的,却比做农民好。那时候还是大集体时代,在生产队里做农民苦不堪言。碧爹就把建哥带在身边,教他学剃头。跟着父亲跑了三年,建哥出师了,也能自己独立操持男人的脑壳了。一天,他提着剃头箱子来到炼堂,一来就喊老庚剃头啦,我望着他一笑说你做点好事啊,别把我的脖颈割断了,建哥就很泄气,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出来剃头,老庚都不赏脸,那谁还把脑壳送给他摆弄。刚说完,住在炼堂东边的平哥就站出来说“从我开始吧”,建哥剃完了平哥的头,转过身来问我他的手艺如何,我一看平哥的脑壳周边,一丛丛上,一丛丛下,笑死了人,就说好像是狗在平哥脑壳上啃过一样,气得建哥追着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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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那年冬天,建哥笑咪咪地对我说他要结婚了。我那时正准备着包裹去麻塘大堤参加湖工劳动,就望着他一笑。建哥问我笑什么,是不是他脸上有锅灰。我说,你才多大啊,就要结婚了,谁做你老婆啊,是不是那个陀螺?你知道结了婚晚上要如何睡吗,你知道打井的工夫多累人吗,你知道有了儿女就屎臊尿臭吗?建哥说,我原本是来找你显摆一下的,我读书不如你,担担子不如你,总之是事事不如你,结婚却走在你前面,谁知还是被你臊了一顿。
   我对着他吐了一下舌头,担着行李就走了。
   我在外面晃荡了几年,又去读书了,等我读完书当了老师以后,建哥就有了两个孩子,一女一男,他们一家人常常在大地坪走过,幸福的一家子,而我这时候还是孑然一身。
   建哥见了我就说,老庚只有你好啊,拿着国家的薪资,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饿。我一听就知道,他还是在炫耀,暗地里也在笑我没找个老婆结婚。
   我心里想,找个老婆结婚又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你找的老婆还是个陀螺,我要找肯定得找个窈窕淑女吧。后来,我就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我才开始做爸爸,建哥却把爸爸做得长了胡须。
   就在这时,农民开始摆脱了束缚,土地回到了个人的手里,大家不再在一起扎堆生产了,谁生产出来的物产除掉上交外就归自己所有了。
   建哥惶然了,看着这个新政就想在看一头怪物样,他从没有耕种过土地,役使过耕牛,何时育种栽秧,何时开镰收割,他都一窍不通。更令他不堪的是,风气大开后,镇上有了能人开的理发店,建哥把男人的脑壳剃得和清人的头一样,丑死了,大家便把他踢出了局,不再找他剃头了。
   这时候,建哥的父亲去世了,只有母亲还在世,建哥陷入到人生困顿之中,摆在他面前的是全新的人生课题,他只能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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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过了几年,建哥总算是习惯了和土地打交道,我时不时也能看到在土地上扎脚勒手劳作的建哥。有一次,迎面遇到了拖着板车的建哥就问他是如何种田的,他说,那是搭帮老弟兴兴,是和他一起耕种的。
   建哥说的那个兴兴就是小他十一岁的那个弟弟,兴兴这时候长大了,成人了,而且是个劳动能手。我心里就纳闷,他们兄弟是如何出工的呢,也像在生产队里一样记工分的吗?他们兄弟是如何分配的,是论斤论两称还是各取所需呢?
   风气渐开之后,棋牌风就刮遍了农村,我们那个屋场尤为厉害,百分之九十的男女老少都会玩,也都玩,而且花样繁多。建哥也学会了玩牌,他主要是玩骨牌,三十二张骨牌他玩得纯属,玩技精得不能再精了。问题是玩技再好也拗不过手气差,而建哥总是手气差,每上牌桌,就输多赢少,屋场里就飘出一句笑话说,建哥家里的禾苗还在返青的时候,他就把黄澄澄的谷子输掉了;建哥家里的猪仔还是架子猪的时候,就把大肉猪输掉了。
   有一年,建哥跑到我的学校去找我借钱,说是春耕来了,要借一千元钱买肥料。九十年代借一千元钱可是个大数字,我七拼八凑总算是给他弄来了一千元钱,给他钱的时候,我就满腹狐疑地说,你是买肥料吗,莫不是要拿去玩牌吧?建哥说,我们是老庚啊,我还能糊你!
   钱是借出去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就有人把话传给我,说建哥拿了这钱一分为二,一半钱买了肥料,一半钱玩了牌,而且输掉了。我心里想,他总算还没完全烂掉,还知道拿一半钱去买肥料。
   三伏天的时候,建哥找到我说,种了一田的西瓜,没人要,买不起价钱,希望我帮他消一点,我问他什么价钱,他说是三角钱一斤,我默算了一下,就叫他拖来两手扶西瓜,结账的时候,我把他借走的一千元钱扣了下来,他望着我说,老庚你只扣一半行吗,我实在是好久没玩牌了,手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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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哥的女儿是老大,儿子是老二,儿子长到二十一岁的时候,由于不会读书就去了广东那边打工,那年过年,屋场里一群大孩子没回家过年,就呆在东莞玩耍,一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大排档吃夜宵,和一群贵州伢子吵了起来,还动了手,贵州伢子打输了架,就跑回去搬救兵。屋场里那群大孩子没在意,还是自顾自吃夜宵,忽然发现一大群贵州伢子举着枪刀杷棍杀过来,吓得四散逃命,走的走东,走的走西。那群贵州伢子在后面追杀他们,直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才罢手回家去。建哥的那个儿子名叫岩妹子,他那天晚上没回到住所,第二天早上,就有消息传来,说他死在一个楼梯间。
   案子报到当地公安局,公安局把那群贵州伢子全捉到了局子里。一审问,结果是谁也没打那个岩妹子。法医一检查,岩妹子身上也没有伤,再一检查,原来是他的气管里被食物卡住了,就这样送了他的命。
   建哥得到这个噩耗,自然是悲痛欲绝,他只一个儿子啊,儿子遽然离去,他还有什么指望,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谁对这件事负责,建哥心里堵得慌,他含着泪水从广东把儿子的骨灰端回家来,埋到了苟公湾坟山上。
   没过多久,建哥的女儿出嫁了,她嫁给了华容一个小伙子。
   没过多久,建哥的妻子去世了,她忍受不了失去儿子的悲痛,便随了儿子而去。一个热热闹闹的四口之家,没两年工夫就只剩下建哥孤零零一个人,晚上去睡,他看着孤灯;早上起床,他看着孤窗,没人和他说一句话。
  
   6
   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建哥的脑壳就糨糊起来,全然不去管日升日落,不去管田里地里,也不问春种秋收了。自从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就不去种田了,把田地交给了他的弟弟兴妹子;也不去煮饭了,炉锅高挂,肚子饿了,就去弟弟兴妹子家里吃一口。
   他在牌场中麻痹自己,如果不麻痹自己,他无论如何活不下去,只有进了牌场,他才可以忘记苦难的一家人,才可以忘记失去妻儿带给他的苦楚。
   有一次玩骨牌,他赢了很多钱,一个叫韦爹的人坐在他身边,用脚踩建哥的脚,示意他退场。踩第一次,建哥把脚挪开了。韦爹再踩第二次,建哥还是把脚挪开了。韦爹心想,你就是个榆木疙瘩啊,我都示意了,你还是四方芋头一坨,便踩了第三脚,这时候,建哥发飙了,便骂韦爹,你疯了吧,怎么老是踩我的脚,这又不是在走路!
   他这样一说,就把一桌子的牌脚笑得前仰后合。
   有时候,我回到老家,也问家里人建哥的情况,家里人说,还是那样,不种田地不煮饭。我说他要打牌哪来的钱?我家里人说,他的老母亲给他。
   这时候,建哥的老娘还在,她一直伴着兴妹子一家人过日子,眼睛看不见了,却还在当着兴妹子的家,管着兴妹子家里的钱。我听后大惑不解,兴妹子媳妇莫不是不正常,要不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家里人便说,兴妹子媳妇是个天忠地厚的人,只晓得做事,建哥吃她家的用她家的,她没一点意见,包括她婆婆把钱给建哥去玩牌。
   世上竟还有这样善良的女人,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遭遇奇差的建哥,脾气变得越来越乖戾。
   有一次,我的一个伯母去世,我回老家去帮忙料理丧事,出殡的那天,我负责登记礼簿,建哥拿着一张红票子在桌子前晃几晃,说他要上三十元钱的丧仪,叫我给他找七十元零钱,我就和他说笑话,我说,找不开啊,我又不认得大票子的真假,你还是付零钱吧。
   建哥就生气了,一张脸变得猪肝一样,眼睛也横了,嘴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要停。我就火了,站了起来要和他理论,五哥将我摁回到座位上去,说别理他,他就这样子。
   五哥的意思很明白,你要和他说道理,他偏要上田塍。我一想也是,何必呢!
   建哥虽说不种田了,有时候还是给弟弟看一条牛,牵着牛去吃青草,我有次回老家就遇到过他,只见他站在大路上,手里握着牛綯,那条黄牛就在路边吃青草,建哥呢,他的眼睛闭着,头垂着,以至于我到了他的面前,他还在做黄粱美梦。
   后来,建哥就愈发不行了,神情也不是很清场,脑子里只有骨牌是清晰的,要是玩牌,人还算正常,要是不玩牌,你就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有一次,我看见了他的弟弟兴妹子,就问他建哥是如何过日子的,兴妹子说就在他家里吃点饭,我说,他要是打牌没钱如何解决的?兴妹子说,家里出了农产品,就给点钱他玩牌。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里面侵透着几多无奈和善良啊。
   现在,建哥去了西天佛国,他不再肩负人世间的苦难了,《金刚经》里如来说:“诸微尘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又说:“诸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如来说的是大变化的道理,放在建哥身上也恰如其分,建哥走了,他感知的苦难还是苦难么?
   活着的人都走在去黄泉的路上,有人走得匆忙,有人走得缓慢,建哥属于哪类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见面的,那是另一个世界,若见了面,建哥你还叫我老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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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回忆了童年时的伙伴建哥的一生。他是一个不怎么会种地的农民,像很多普通人一样过日子,有妻儿和老人,可是日子过的恓惶,也算受过苦的人,爱赌钱,头脑不大清醒,常常被人取笑,不过,他老实、善良,甚至脾气乖戾。字里行间里饱含着作者的同情和感慨。建哥是在农村是个比较典型的人物,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凄凉,特别是儿子和妻子的相继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以致于头脑不大清醒了。人物性格突出,叙事语言朴实。佳作予以推荐。【编辑:高令亚】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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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高令亚        2020-02-27 17:15:25
  一个普通人的人生。荐读。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想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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