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 余震毅的年(小说)
一进腊月门,余震毅就开始忙碌着过年了。
其实对余震毅来说,过年也没啥忙碌的。儿子在湖北一个小县城政府上班,儿媳在社区,女儿在省城医院工作。这几年,一到腊月底,他们就把现成的过年东西带回家。余震毅除了洗洗刷刷外,再买一些零碎东西,就扳着指头数日子,只盼着儿女回来过团聚。
不料,腊月二十八晚上,他正喝着酒,吃着猪脸,看着电视,儿子忽然发来视频,他心想,这傻小子,从来都没和他视频过,这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看到儿子一脸疲惫,他对着手机问道,咋啦,不舒服了?儿子勉强地笑了笑说,爸,今年过年回不去了,武汉出现了传染病,我们要值班。你明天买些年货,和萍儿过年吧。形势严峻,你要戴着口罩,保重身体。还没等他多问,儿子就说,爸你保重,我接个电话,说完就关了视频。
余震毅楞了愣神,心想,武汉出了传染病,儿子离武汉二百里呢,啥传染病嘛,多大的事呀,都回不了家过年?还让我戴口罩,我多半辈子都不知道口罩咋个戴法。你回来不了,还有我女哩,离了你外红萝卜还不上席了。
余震毅一想到女儿,就想问个明白,便马上又拿着茶几上的手机,给女儿发信息,问她忙不。结果女儿没有回复信息,他知道女儿忙着,这点他已习以为常了。
余震毅的心马上仿佛跌到冰窖里,冷得直哆嗦。他失落地连喝了几杯酒,发出几声粗重的叹息声。试想想:自从儿子一家去年春节走了后,他就数着日子盼着年的到来。他想见到儿子儿媳,见到孙子亮亮,可儿子却说他们不能回来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刚给他介绍的老伴玲香,就发了一条微信,问她在干嘛呢?结果还是没有回复,他近乎于沮丧地又压了几杯酒。
要说这个玲香,他倒一百个满意,小他几岁,人长得白白清清,身材也好,也是老伴因病不在了,两个女儿,一个刚成家,一个正在上大学。
那天初见面时,余震毅看到玲香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蛋,心里一动,那种甜甜的滋味,让他这多天不停地在心里回味着,他恨不得早一天两人就住在一起。可是,玲香人家心里有些不愿意。为啥?介绍人老宋给他带话说,人家嫌他有个外号叫“老抠”,怕将来受委屈。
余震毅对老宋说,你让她放一百二十条心,我绝对会对她好的。再说了,我平时抠来抠去,还不是想多攒点钱,娶个老婆,过个好日子。
老宋按照余震毅的话对玲香说了,可玲香在微信里仍对他不理不睬的,这让余震毅心里更不是滋味。
第二天中午,余震毅便开着摩托三轮上街去了。儿子不回来了,女儿往年拿的东西有限,他要补充买一些年货。
十一点多,他刚到热闹的街道,脱下棉手套,拔掉钥匙,女儿的微信来了:爸,昨晚发信息有事吗?武汉封城了,我哥回不来了。
我知道。
别伤心,我今下午放假,明早就回家,我陪你过年。
幸亏有你,不然我还过啥年。
嘻嘻。女儿回复道,调皮地给他回复了个抱抱的表情。
第二天一大早,余震毅就给女儿发信息,问她几点到家,给她做饭不?可是,信息发了好长时间,都不见女儿回复。他以为女儿忙了,也只是在心里埋怨几句。
到了下午一点多,他忽然接到女儿的视频,这次她没有嬉笑,一副成熟的表情对他说,爸,我报名支援武汉,不能陪你过年了,你保护好自己。
危险吗?他感到形势不妙,担心地问道。
没事,我们是专业护士,会保护好自己的,再说,离我哥也不远,完成任务,还就同我哥一块回来。女儿的脸上勉强流露着微笑。
你一定保护好自个。勤给我发信息,报报平安。余震毅一脸的担忧。
放心吧,爸。你老也保重!女儿含着泪花说道。
见到你哥给我带个好。
嗯,爸,最后再叮咛你一句,绝不能随便给我发信息,发视频。
嗯。
那我挂了。爸,再见!女儿说完,对着手机给余震毅调皮地行了个军礼,脸上一抹灿烂,挂掉了视频。
余震毅颓然地放下手机,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拿起手机,给儿子发起了视频,儿子拒接。
他有点生气,但马上又接到儿子的微信,爸,我很忙。
余震毅没有埋怨儿子,他知道儿子正在干正事,就沮丧地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
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除夕的下午,余震毅和其他村民一样,按照乡俗把父母和妻子的遗像擦干净,恭敬地放在方桌上,然后到地里烧纸,回来后放了一串鞭炮。
要是往年,他和儿子领着孙子去,今年他只好一个人了。当他孤零零地在寒风中跪在父母的坟前,点燃纸钱的那一瞬间,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此刻,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除夕的那天傍晚,余震毅没有心思包饺子,没心思做菜,只是胡乱地拍了盘黄瓜,切了一盘猪耳朵,倒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这次,他打破了儿女的规定,喝完一壶,又倒了一壶,不知不觉的一瓶稻花香让他喝了个底朝天,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时,他看到玲香穿着一双高跟鞋和一件红大衣笑盈盈地站在他的身边。他看到女儿甜甜地叫了玲香一声:妈——,玲香应答着,脸上羞涩地抹上了一片红晕,他咧着嘴在一旁傻笑着。
余震毅笑醒后,用手抹了抹嘴角的鼾水,才知道是一个梦,幸福地笑了。忽然,他想起什么,急忙翻开朋友圈,一则消息刷屏了,陕西派出百余名医护人员驰援武汉。他努力地试图在照片里寻找女儿的身影,但青一色的迷彩服,让他彻底失望了。
余震毅只好打开新闻,力求捕捉到更多关于疫情的信息。
这时,儿子发来了视频,他忙接住。儿子声音嘶哑着道,爸,萍儿来武汉了,我和春苗也投入在一线,你一定要保重。
余震毅没有说话,只是满眼泪花。
爸,我知道没人陪你过年,你难受,可我们……
你把我说成啥人了,你爸也不是瓜子。你们干的是正事,我支持你们,可也担心你们呀!
爸,没事的,我们会注意的。等疫情过去了,我们给你补个好年。儿子说到这里,自己先苦笑起来。
瓜娃,年还能补呀!说完笑得老眼泪花。
爸,你放心,亮亮我们交给他外婆了,我让他陪你过年。
嗯,那就好,那就好。你忙去吧,告诉春苗一定注意安全,我挂了。说完,余震毅这次不知怎么了是自己先挂了手机。
夜晚十二点的爆竹响了。那墩子发出的响声在天空中炸响,震得窗上的玻璃,呜呜嘶叫;那五千头、万字头的鞭炮,发出震耳的声响,仿佛在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余震毅没有心思起来响自家的爆竹,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忽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看有个好友请求。心想,谁还加我这个老汉微信呀!接着又是一声,他忙按了通过。
爷爷,新年快乐!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的视频响了:爷爷,我是亮亮。爸爸让我加你的。他说,这个新年他们很忙,让我陪着你过新年。
看到孙子一脸的纯真,余震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扭过身,忙用袖子擦去。
爷爷,新年怎么还哭呀?爸爸说让我陪你过年,这是我的任务。
好,我娃好,我娃好。爷爷是高兴得哭了。
爷爷,新年快乐。亮亮说着,学着他在老家的动作,在床上给他磕起头来。
余震毅看着孙子给自己磕头,心似刀绞,含着泪,忙劝阻道:我娃起来,我娃不磕了。
突然,亲家母出现在屏幕上,他忙抹把泪向她问好。
亲家,你早点休息吧,亮亮交给我了,你放心。我会让他经常和你视频的。
嗯嗯,余震毅点点头,这才让亮亮挂掉视频。
那天夜里,余震毅失眠了。他满脑子都是儿子儿媳和女儿的影子。
大年初一,余震毅起来已是九点多了,他洗过脸,开了大门,把爆竹点燃,也无心看着响完,就回到了屋子。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啥,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被除夕的夜,掏得空空的。空得毛乱,空得冰冷,空得无依无靠。他忽然明白了似的,忙将电视调到中央一套。中央台是春晚的重播,热闹的小品表演,迎来了观众阵阵的掌声,他心烦地狠狠压了下遥控板,关掉了。
忽然,他手机响了,是女儿的微信:爸,祝你新年快乐!我们昨晚安全到达。
他忙回复道,宝贝,一定要注意安全!抱抱
女儿回复道,嗯,抱抱。
娃呀,有啥事要给爸说。
余震毅发完这条,盯着手机屏幕好长时间,都不见女儿回复,最后只好拿着手机向厨房走去。
余震毅把手机放在案板上,生怕漏掉了女儿的信息。他炒了一个菜,溜了一个馍,端到房子的茶几上吃了起来。吃几口放下筷子把手机晃晃,吃几口把手机摇摇,生怕手机信号出现问题耽误了信息。
忽然,手机响了,他忙点开,原来又是亮亮的微信。
爷爷,吃饭了吗?妈妈回来了,喝了点稀饭,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你……余震毅本来想让亮亮叫妈妈接手机,他听说儿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没有忍心说出口,又咽了回去。
亮亮,在家听外婆的话,不要乱跑,一定要注意安全。
爷爷,妈妈给外婆说,待在家不出门就是支持政府。
嗯,我娃真乖。
爷爷,我看动画片了,再见。
好,我娃真乖。
孙子挂了手机,余震毅自言自语道,一个社区的人都劳成这样,看来事真的不会小。
余震毅在院子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该干些啥,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唯恐儿女给他发信息,他没及时看到。他此刻才意识到,手机对他是这样的重要,这样的亲切。
过了十二点,村子的公路上,小汽车、电动车在穿梭着,人们都在走亲戚拜年。
余震毅往年的今天都是儿子开着车,拉着他们一家人到舅家拜年的,他舅今年近九十了。今年,他没心思去,就给老表打了电话,说,今年娃没回来,我改天去。
不去拜年,他一个人也不知在家里干啥,他想了想,拿着手机,装一盒烟,顺着大路,向地里走去。
在自家的梨树地里,余震毅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是从北头走到南头,又从南头走到北头。梨树干硬的枝条把他的脸划得生疼,他还是这样来回走着。累了,坐在田埂上,抽起烟来。其实,他这几年很少抽烟,儿子女儿把他管得很严,让他戒掉。老婆得病的那几年,他每天抽两包多烟,这几年,他事顺了,几乎不太动烟,可今天,他竟一口气抽了半盒。
大年初二十一点不到,他忽然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响了,村长姚民在喇叭里喊道:从今个起,在村口设值班岗,谁想值班,马上往村口走。所有村民不准串门,不准走亲戚,取消一切聚会,取消红白喜事……
村里人这才知道要防控疫情了。
余震毅听到这个通知,心里忽然来了一股劲,他忙锁上大门,向村口走去。
姚民,值班,我算一个。
姚民吃惊地看了余震毅一眼,差点笑出声来:抠叔,这是义务的,你愿意?
余震毅听出了话的味道,他生气地说道,你们懂啥?我肯定愿意!
算了吧,抠叔,你年龄大了,让年轻人来吧。
余震毅一脸怒气:你说啥,你没看都啥时候了,还分年龄大小?
姚民一看余震毅发火了,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把他安排到白天的下午。
正月初三的形势更加严峻,穿村的大路禁止通行,值班任务更加艰巨。
余震毅左臂上带着红袖章,在寒风中和几个年轻人坚守在村口。
这时,没想到玲香骑着电动车带着女儿过来了。他一看到玲香,心里一热,多天不见了,玲香今天竟穿着和他梦中一样的高跟鞋和红呢子大衣,比初见那天更加漂亮,更加有风韵。
几个年轻人挡住了玲香的去路。
我妈今天周年,我去烧个纸。玲香解释道。
不行,任何人都不能过去。
玲香无奈,她求救似的把目光移向余震毅。
余震毅幸福着的脸马上变得严肃:不行,谁都不能过去。
你——玲香看着余震毅黑着得脸,说完,扭过车头,气哼哼地离开了。
余震毅盯着玲香离开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心里说道:玲香呀,你别埋怨我,你知道吗?咱们这一带几个人都是从武汉回来的,这几天刚隔离了,谁也说不清,都接触过谁。镇上让咱封村封路,那是怕相互传染。我儿子、媳妇和女儿,还有好多人用命,在湖北为咱护家呀!咱这多点严格,他们就少一点危险……想到这些,余震毅含泪的眼睛里流露着刚毅的光芒。
那天晚上,余震毅半夜睡不着觉,又从村西头来到东头给值班人送水。几天过去了,余震毅白天忙着还感觉不到啥,一到晚上,他累了就躺在沙发上为儿子女儿回复信息。好多天了,尽管他们每天都给他发一条报平安的信息,但他的心仍然还是悬在空中。他在朋友圈看到:有的公职人员一连几天都奋战在一线,差点累得晕倒;医护人员穿着厚厚的防护服,脸上都勒得留下了伤痕……他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女儿,想到了儿媳,他的心如刀绞般阵痛。
孙子亮亮给他发来视频,说他好几天没见到爸爸妈妈了。余震毅不住地安慰孙子道,娃呀,记着,你爸妈是好样的!他们忙完了就回来看我娃。说完,自己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村上为了发动群众,鼓舞大家抗击疫情的信心,村长把余震毅不顾年老带头义务为值班,为值班人员送水的事迹,在喇叭上不停地广播。有位八十岁的大娘,让儿子扶着给值班的志愿者送来了一箱奶和一盒食品。一些村民看到了,把自家的奶、食品、干吃面等也送了过来。一些长期在外的打工者,在村里的疫情防控群里看到了,纷纷通过发红包的形式,为村上抗击疫情捐款。没有几天,村民们累计捐物捐款达到了近万元。
这天早晨,余震毅来到值班岗前,他看着村长姚民严肃说,我不管别人捐多少,我捐两千。
姚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正在吸的烟差点从嘴角掉下来:不,不行,抠叔,值班人员不捐钱,出力就行。
谁规定的?我就要捐。说完把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往桌子上一撂,转身离开了。
看着这一沓钱,大家仿佛在看一个稀罕物。谁都不会想到,昔日从肋子缝抠钱的老抠叔,今天竟有这样的壮举,人们面面相觑,无法理解。
余震毅仿佛这几天体力格外的好。早晨,他看到带红袖章的青年人,在村道制止一些乱串门的和聚集在一起聊天的人,他便带头加入了这个行列。
有的村民还很不以为然,大大咧咧的,余震毅劝说道,疫情真的很——可怕,大家必须注意。他在说到“可怕”二字时,心里一阵酸楚,差点说不出来。大家看着余震毅这多天的逆反表现,在一边议论说,没想到老抠这回真的出息了,事事都走在前头。余震毅听到后,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心里想,你们知道啥呀。
余震毅看着一天天攀升的确诊数字,仿佛在看一条黝黑的毒蛇,伸着鲜红的舌头正在吞噬着他的心。快十天了,他的心始终像悬在空中一样,眼圈发黑,人也消瘦了许多。
那天晚上,他给值班人送完水后,回到家他累得一步都不想动弹,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女儿给他敬了个军礼:爸,向你报到。又听到儿子、儿媳在叫他:爸,我们回来了。孙子亮亮奶声奶气地说道,爷爷,我们胜利了,我们回来了。
他高兴得想伸手抱紧亮亮,给孙子一个吻,结果身子一滑,栽倒在沙发的下面,他想挣扎地爬起来,身子却软绵绵的无丝毫的力气……
当村长姚民把他送到医院时,这才发现他的手机上留着未接的女儿和亮亮的视频。留着儿子的微信:爸,别怪我不能及时回信息,我实在太忙了。留着玲香的信息:以后别给发信息了,你个没情没义的老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