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小崔和阿米尔(散文)
一
小崔是我的战友,要是说得更准确一些,是我的病友。小崔老是叫我阿米尔。
我叫他老崔才对,因为他是老兵。常在冬青丛中蹿来蹿去的野花猫,见到小崔戳着拐杖从它身旁走过,就“阿咪阿咪”地朝他打招呼,好像也叫他“阿米尔”。而小崔却老叫我阿米尔。
团卫生队的病房里只住着两个人——小崔和我。小崔老是对我指手划脚。开水瓶涸了,他眼睛朝我一闪,阿米尔,上!想看电视了,他嘴巴朝我一努,阿米尔,上!要换衣服了,他朝我耸耸肩,阿米尔,上!到小厨房吃饭了,他把拐杖往地上一柱,阿米尔,上……横一个阿米尔直一个阿米尔的,把我整得明明不是阿米尔也成了阿米尔。
阿米尔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一个新兵,长得眉清目秀,很讨人喜。开始,我听了很开心,以为他是夸我英俊机灵。但有一次,我陪他到操场边散步,遇到了从球场上下来的古铜色团长。
团长笑呵呵地拍拍小崔的肩膀说,阿米尔,近来恢复得很好嘛!
小崔立马柱直拐杖,“叭”地给团长敬礼,报告团长,阿米尔可以上了!
团长笑笑,阿米尔,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回到房间,我大为不解。小崔长一张肉乎乎的大脸,一大光头,眉毛短而浓,眼睛大又亮,鼻梁挺而尖,嘴唇红又厚,腋下终日柱着一把木拐杖,“笃呀笃”地像一棵往斜里长的胖榆树,一点都跟阿米尔长得不像,团长咋叫他阿米尔呢?
我说,你不像阿米尔。
他说,我当然不是阿米尔。
我说,那团长咋叫你阿米尔?
他马上就翻脸,瞪起眼睛朝我吼,你什么时候听团长叫我阿米尔了,不要扯JBD!嗨!给我倒点开水烫烫脚,阿米尔,上!
都说新兵蛋子傻。那时,我刚到部队才个把月,还生了一场大病,迷迷糊糊地找不到北,特傻。我琢磨了好久,才悟出了其中道理,原来小崔是取笑我傻不啦唧。
那电影里的阿米尔,是我军边防排的一个新战士,他误以为当地牧民纳乌茹兹新娶的妻子古兰丹姆,是自己曾经的少年时期的情侣,陷入了深深的困扰,而事实上所谓的“新娘”是个潜伏的敌特古丽巴尔,虽然后来阿米尔成为了一个英雄般的战士,但我总认为小崔是在笑话我。
我说,小崔,你再也不要叫我阿米尔了。
可他就是不改,老是叫我阿米尔。
二
小崔的真名叫崔占魁,兰州人,比我早五年入伍。他原是机务二中队的一位空勤人员,整天跟战鹰一起在祖国的蓝天上腾云驾雾,与飞行员一样穿皮制飞行服,吃飞行灶,威风得很。
部队把他转为志愿兵的那一天,他坐着团部的大巴到西安出公差,一路上哼哼着《我爱祖国的蓝天》,快活得像一只穿云破雾的云雀。不料中途车遇一凹凸路面,猛地“嘎崩”了一下,他的头颅与同排的战友也“嘎崩”了一下,竟把他“嘎崩”成颅内出血半身不遂,残了。
我们遇见时,他已在病房住了一年整。自从青春被撞了一下脑瓜,就变成了一个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人。但唱歌的爱好没变,不同的是婉转的云雀变成了山叫子。《我爱祖国的蓝天》不唱了,翻来覆去三首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芦笙情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的耳朵听来听去,每天就那么几句歌词。“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刚从左耳溢出,“阿哥阿妹情谊长”立即就从右耳飘入,方才还唱“我和阿妹荡秋千”的,瞬间又成“爱情已将他久久遗忘”。
乍接触,我还以为他就是一个二傻子。每日,他不是守着电视机不停地换频道,就是哼哼着那三首歌。哼乏味了,就朝我发号施令,阿米尔,上!
一周过去,我的胆子就有点肥起来。管他喜欢不喜欢,我高兴就叫他小崔,不痛快就唤他阿米尔。他听了,咧开白牙一笑,哪有新兵蛋子叫老班长阿米尔的,反了反了。
一次,我从服务社买毛巾回来。他说,让你看张相片,阿米尔,上!
我管自看书,不理他。他就扑在床上“嗷嗷嗷”地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赶忙把他拉起,干嘛呢小崔,不至于吧。他抹把眼泪,把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甩在我眼前,你说至于不至于?
我一看,顿时傻了眼。那是一张结婚照,男的穿西装,女的穿婚纱。那女的,柳眉杏眼,模样娇好。信是那女的写给小崔的,要意是:她原本是小崔的恋人,现已跟照片上的男人结婚了,叫小崔祝福她。
卧槽,谈了六年的恋人,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跟别人入洞房了,还叫我祝福她,我祝她……小崔气鼓鼓地说。
我说,阿米尔,那个古兰丹姆是假的,她是古丽巴尔,是女特务,你不要伤心。
他说,本来我准备明年就转业的,现在不行了。说罢,就躲进了被窝。我看到被子一起一伏,他在伤心地哭泣……
三
小崔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歌声哑了三天。每天,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紧挨墙边是一条排水沟。排水沟外长一溜人高的冬青丛。冬青丛的外边有一片杏林,时值冬季,杏树的叶子早已落尽,杏花尚未开放,光秃秃的,只有寂寞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杏林的旁边长满高大的白杨,也是光秃秃的。
病房里,坐着两个沉默寡言的人。当时,我的心境也非常糟糕。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之所以参军,就是冲将军来的。不料,刚到新兵连集训半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患了一场大病,到西安住了一个月的院,回到部队仍呆在卫生队的病房里与小崔一起休养。眼看集训快结束了,我连枪都还没摸过,将军之梦是完全泡汤了。马上就要分到老连队去了,我还在病床上躺着,真是郁闷死了。
好在三天之后,小崔的嗓子里又蹦出了歌声: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他久久遗忘。当年它曾在村边徘徊徘徊,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嗯嗯嗯嗯……”
虽然词曲凄凉,歌声悲伤,但小崔毕竟又开口歌唱了。我为他没有被破碎的爱情击倒感到欣慰,为自己的失志深为忧郁。
那天黄昏,我到开水房打水回来,见到小崔坐在地上挣扎。我大吃一惊,怎么了,小崔?
他说,没事,刚才我扔掉拐杖试走几步,跌倒了。
我过去欲扶他。他摇摇头说,不要,让我自己试试,看能否站起来。说着,他撑着左手左腿,咬着牙,眉毛拧巴成一团,涨红脸,使劲地想把整个身体撑起来,连续撑了几次,最终还是软了下去。
阿米尔,上!小崔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朝我使个眼神。
我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小崔说,明天早上开始,咱俩准时出操去。
我说,咱们病号,出啥操?
他说,不能这样过了,不然我这辈子真的就废了,打明早起,我非把这右半个身子恢复过来不可。
我说,怎么,受刺激了?
他说,这几天想明白了,还是《国际歌》唱得好,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打算明年还是转业回老家,但得把这身体恢复好了,只是要麻烦你,你得陪陪我。
我说,好的。
他拍拍桌子说,阿米尔,上!
我问,又怎么了?
他说,来,帮我小崔写封信,她不是要祝福吗,我就祝福祝福她。
接着,就他口述我笔记。信的内容我至今记忆犹新。小崔说,你的甜蜜蜜合照我看了,我衷心祝福你!祝福你如愿寻得如意郎君如期步入婚姻殿堂,祝福你从此郎妾恩爱花好月园鸳鸯戏水蝴蝶双飞海枯石烂白头到老幸福一生。
我说,是不是大烦了?
他说,没吊事,就这样写。
次日清晨,起床的军号一响,小崔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阿米尔,上!
我搀着他来到操场边。他看到跑操的连队过来,就柱着拐杖大声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看到团长跑过来了,他干脆不柱拐杖,金鸡独立般朝团长唱:“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团长边跑边跟他翘拇指,阿米尔,好样的!
四
原来,我们俩个的生活方式与猪有得一比。一天只做三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从此以后,除了这三件,加了两件,锻练、学习,而且锻练的时间占据了绝大部分。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热播《蹉跎岁月》,因为我曾看过叶辛的小说原著,很是喜欢。而小崔则迷恋于足球,之前两人偶尔会为看电视而在心里闹不愉快。打那以后,他让我,我让他,就变得非常融洽。我几乎每时每刻都陪着他,帮他端水,帮他打饭,帮他洗碗,帮他洗脚,帮他洗衣,陪他散步,陪他运动,陪他唱歌,陪他说话。我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我觉得自己比雷锋还雷锋。
小崔其他方面都对我很好,就是有点不注意卫生。有时候,他会躺倒我的床上来,有时候,会拿着我的茶缸倒水喝。还有,就是他老叫我阿米尔。
快临近新兵分配的一天,小崔说,阿米尔,你想分配到那个连队去呀,我“杨排长”帮你参谋参谋。
我不假思索地说,警卫连。真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们部队是一航校,跟我想象的野战部队完全不一样。新兵连的指导员曾私底下给我透露过,说想让我到电影组去,我不干。我说要去警卫连。
小崔一听,就给我来了一声“呸”!呸!阿米尔,我说你傻吧,你平时还不服。我们这的警卫连,你以为是野战军的侦察连和特种大队呀,完全是两个概念,我们这就是专门到机场边上和营房门口站岗放哨的,还去警卫连,你傻不傻。
后来,我才了解,小崔的头就是被警卫连的一个班长撞晕的,一提警卫连,他就有气。
我问他,除了警卫连,还有场站、场务连、无线电连、机务大队、电影组等等,你说到哪好?
他说,其他的都是搞后勤保障的,吃后勤灶,每天伙食五毛一,机务大队是搞地勤保障的,吃地勤灶,伙食标准一块多,还是修飞机的,到机务大队去。
我和小崔整整呆了近一个月,到了分别的时刻。那些日子,小崔恢复得不错,我也恢复的很好,身壮如牛,身轻如燕。我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想想这勤务兵似的活计,总算解脱了。
离开卫生队的那一天,指导员来接我,同来的还有我的主治大夫唐医生。指导员看到我生龙活虎的样子很高兴,他过去给小崔来了个长长的拥抱,说真的很感谢他,把我照顾得这么好。
我又傻了,这算哪门子的事呀?明明是我照顾小崔,他天天阿米尔长阿米尔短的,把我呼东唤西的搞得像个陀螺,怎么会变成了他照顾我?
唐医生也说,小崔,我也谢谢你,你这老大哥当地真好。
唐医生见我愕然,就笑着对我说,小王,你也要好好地感谢小崔。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的身体恢复得如此之好,真是不容易,因为你患的是流脑。
天哪!竟然如此!流脑不就是流行性脑膜炎吗?会传染的。我以前听说过,一旦有人患了此病,其它人都是惟恐避而不及的。而小崔却对我不嫌不弃,还在暗中默默地关心我,爱护我。我止不住热泪盈眶,扑上去与小崔紧紧拥抱。
小崔帮我整了整衣帽,拍拍我的胸口说,阿米尔,上!
我一走出病房,就听到小崔又唱起了歌: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时光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我离开部队已三十多年了,小崔,我们也三十多年没见面了。
至今,他的笑容仍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他的歌声仍然在我的耳边回荡。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很想念他。
我做梦都想着他。我真想他再叫我一声:
阿米尔,上!
小崔一一好战友!谁伟大一一良苦的鞭策。美文欣赏。